第二十章 慈父点化

大周帝宫,紫宸殿内。

一身布衣常服的武帝独自伫立于窗前,久久地凝视着远处的天空。

从背影上看,武帝宇文邕的身姿依旧挺拔而英武。

当他转过脸来时,当年那个少年宇文邕,如今竟已是满脸沧桑、神情深沉,美髯飘逸的一位中年汉子了。

岁月实在是蚀人。

大周武帝伫立在那里,耳畔萦徊着内史下大夫王轨刚才的一番私密告诫:

“陛下!太师擅政已整整八年!至今仍未有还政于陛下的半点意思。就算陛下可以任凭他人始终专擅,他人又岂能满足一直擅政下去么?”

武帝的眉头越皱越紧。

渐渐地,他一双沉郁的眸子显得威烈起来。

紫檀架上,是父亲宇文泰留下的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盖世宝剑。

武帝慢慢走到宝剑前,双目炯炯地凝视片刻,尔后,双手将宝剑缓缓取下,托在两掌之间,眯着眼,细细地观赏着镶嵌着七星珠宝的剑鞘。

他左手托着剑,右手轻轻地抚摩着剑鞘上的七星,当手掌渐渐滑到剑柄之处时,攥住剑柄,慢慢用力握紧,末了,只听“砉”然一声,转眼,已然拔剑出鞘!

慑人的剑光刹然迸射!

他一把扔掉剑鞘,双手握紧剑柄,将剑慢慢地、高高地竖举在面前。

剑光骤然流泻迸溅于正午的阳光之下,灼灼逼人。

武帝的眉宇和双目随着剑光一点点闪动起来,剑芒即刻便映入一双碧澈如剑刃般的眸子里。

蓦地,只见他双手将剑凭空一划、横斜里刺去!

骤然间的神威电发,与平素那个一向举止木讷而迟缓的大周陛下,顿时判若两人!

威勇勃发的武帝挥剑上下左右横竖劈斩,一时间电光飞射,横扫八极,令人目眩魂惊。

此时的武帝,面前呈现出的是自己少年时代随父出征、阵前杀敌那时,敌众兵马血肉横飞,纷纷退避、溃败四逃的酣战情形……

收剑入鞘后,仍旧沉浸在壮怀激越的情绪中,久久不能平静。

转过脸时,宇文邕犀利的目光,渐渐恢复到以往的茫然和无神。

蓦地,有禀报声一路传来:启禀陛下,突厥国大周使臣羽书回朝——

武帝打了一个激凌,转过脸来,令宫监速传信使进殿。

信使趋步进殿,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书信:“陛下!”

宫监双手奉上书信。

武帝急切地一把撕开信封,匆匆浏览了一番,即刻面露惊喜!

原来,大周派遣四位王公率众长途跋涉北上突厥,请求突厥大可汗允准大周国迎娶阿史那皇后回归中原。突厥可汗见北齐国力昌盛超过大周,遂生悔婚之意,撕掉旧日婚约,并公然羞辱大周使臣……

大周使臣几年间,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突厥和大周之间,迎娶十几年前太祖为两国聘定的婚事。大周使臣的真情执着和不屈不挠,最终感动突厥可汗,终于答应了婚事。

来信说:突厥汗国眼下正在准备公主的嫁妆,即日便可启程南下。

更让武帝喜出望外的是,突厥汗国郑重应允:大周一旦对北齐举国征讨之际,突厥愿派十万兵马,从北部直接攻打北齐,助大周一举平定!

突厥自从几年前吞并了周边大小诸多游牧部落之后,眼下,东西疆域绵延已达万里之长,拥兵十数万众。南邻周、齐,东逐契丹,北接漠北,南北大小诸国,竟相与之求结亲好。恰逢此时迎回突厥阿史那公主,无疑的,为一向并无半点兵权和实力的武帝骤然平添了巨大的势力!

如此一来,对内,使他与奸相的抗衡平白多了一道坚实的盾牌。对外,将来大周对北齐举国兴兵之时,不仅不会再为西北部落的乘虚而入忧患,反倒增添了十万精悍兵马!

终于看到一抹曙色了!

大周武帝宇文邕对空遥拜默祷:“父亲!请您老的在天之灵保佑儿子!使儿子能及早完成父亲未竟的宏图!”

天和三年春,二十六岁的武帝终于迎回了他的正妻——突厥阿史那公主、大周皇后。

迎娶大周皇后的典仪异常隆重而富丽。

皇家卫士,国礼大乐,百官朝贺,彩旌飘摇,长安城内万人空巷,展示着从未有过的热闹盛况。

阿史那虽对中原诸多风俗习惯不大适应,然因从突厥陪嫁到中原来的左右下人有数百人之多,除了服侍她日常的衣食住行之外,另有一支突厥的歌舞乐伎。武帝对皇后不仅处处体贴入微,每天都会抽些时间陪皇后欣赏胡人的音乐和歌舞。故而,乍入中原的阿史那皇后倒也不觉得孤独烦闷。令使臣带回故乡的信中,对突厥汗父说她在中原很是开心。说大周国的繁华富丽远远超出了她往日对中夏的想象。还说大周陛下对她很好,宫中诸位嫔妃姐妹也对她敬重亲爱。

阿史那入主大周六宫之后,突厥汗国与大周两国的往来骤然密切笃好。此后,大周先后几次对北齐用兵,突厥皆从北方响应,南北夹击,使齐国腹背受敌,接连失掉十数座城池。

大周国的版图,正在继续的向外拓张着……

伽罗踏进李妃寝殿时,见李妃的女儿贺公主的奶娘秀月和几位宫娥们领着小公主,在寝殿外面的小花园边编花冠。

见伽罗进门,秀月笑吟吟地一揖:“夫人来了?娘娘正等着你呢。”

伽罗也不急着上台阶,一把抱起贺公主,亲了亲她花朵似的小脸儿。一面和秀月一起编花冠,又为小公主戴在头上。

娥姿听到小公主的笑声,走出殿堂。

伽罗猜想,不知李妃今儿急匆匆召自己进宫有何要事?

伽罗见娥姿今儿一身的青绮襦裙,淡素装扮,更衬得她的清丽婉约,肌肤如玉。奶娘秀月知道夫人和娘娘有话私下说,便哄着小公主,守在门外。

这个奶娘虽是乡下人,却天生得机灵聪颖。虽说贺公主已好几岁了,李妃却一直不舍得放她回家。如今留在身边,一是帮着照看公主,二是命她带着公主在各宫监宫娥中间和宫中各院四处走动,成了李妃的心腹和耳目之一。

伽罗来到李妃的内殿时,不觉暗暗打量了李妃一眼:阿史那皇后迎归大周帝宫,李妃过去主掌六宫的地位,无疑会有些落势。伽罗从娥姿的神情上,一时倒也没看出什么来。

然而,当两人说了一会儿家常儿女的话,娥姿的眉眼间便开始透出了难以掩饰的戚怅来。

原来,陛下为了安抚乍离故土,还不大习惯中夏习俗的皇后,这段日子以来,几乎日夜陪在正阳宫皇后的身边。一是设法令她开心,二是每日亲自照顾起居饮食。偶尔到李妃的寝宫一趟,也是少言寡语、满腹心事的样子。

伽罗劝慰李妃:“姐姐应看开一些。眼前,陛下必得拢络住皇后的心才是。她的背后,不仅有整个的突厥王国,更有十万兵马的援军在那里呢!如今,陛下和你,还有几个孩子的安危,亏得有了这位突厥公主,有人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李妃垂泪道:“妹妹,姐姐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还是有些难受。往日,陛下有什么心思,总肯跟我商议一番。现在,他就是偶尔到我的寝宫一趟,不过是来看看孩子,竟是一语也不发了。我以为,皇后进宫之后他会开心一些。可是,我看他现在倒是越发心思重重了。”

伽罗叹了口气。人都有无奈和烦愁之时。庶民如此,王公大臣,皇帝后妃也无不如此。她想,就算擅权多年的宇文护,也会一腔无奈和烦愁。

伽罗与李妃闲话的当儿,刚刚修习完功课的李妃和陛下的两个儿子,宇文赟和弟弟宇文赞两人来到母妃的寝宫问安。

赟儿和赞儿哥儿俩,不久前已被晋为鲁王和汉王

见独孤夫人也在母妃寝宫,鲁王宇文赟拜见了母妃之后,转身对着伽罗深深一揖:“将军夫人辛苦了。丽华妹妹和弟弟们都好么?夫人怎么没带妹妹一起进宫来?”

伽罗见赟儿虽说身子仍旧和儿时一样瘦弱,五官却是一天天越发清奇俊朗了。而且,言谈举止也比儿时更稳重知礼了。于是满脸笑道:“今天来得急,改天再带他们来拜见鲁王。”

鲁王笑道:“如此,请夫人代我问候丽华妹妹和弟弟。”

伽罗发觉,以往自己进宫,赟儿一直称自己为姨娘,这次进宫,却开始改口称自己“夫人”了。想是李妃教导的,于是对李妃夸道:“姐姐真是好福气!怎么鲁王转眼就成了大公子了?在我眼里,还是以前那可爱顽皮的小模样儿呢!”

李妃满脸怜爱地望着两个儿子:“我今天召妹妹进宫,正是要和妹妹商议丽华和赟儿的亲事呢。”

宇文赟听母妃说这话,心下便明白:因母妃和独孤夫人私交甚好,所以母妃一直想要促成他和丽华妹妹的婚事。这两年,妹妹一天天大了,不便常来宫中走动了,他竟越发惦记起那个温柔妩媚的妹妹了。

因知道母妃要和夫人提及婚聘之事,便招呼弟弟向母妃和独孤夫人告辞。临出门,又嘱托母妃:“母妃,别忘了托夫人把玉佩带给丽华妹妹。”

李妃一笑:“记着呢。”

见鲁王和汉王离去,李妃从腰间摘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托在手中:“妹妹,你看,这是于阗国王贡来的。鲁王交待,请独孤夫人哪天进宫时,给丽华妹妹带回府去。”

伽罗接过美玉赞赏了一番,心下倒被鲁王事事都惦挂着丽华的一份真情感动了。

然而,当李妃再次提及儿女的婚事时,伽罗却甚是忧虑这位鲁王的吉凶祸福。伽罗也清知李妃这般急着要把两家婚事定下的原故:眼下,突厥公主阿史那已经入主后宫,万一皇后有了嫡子,鲁王的前程越发无望了。她这是想及早为自家儿子拉一份势力和支撑呢……

虽说武帝已有了突厥国做靠山,然而,转眼皇后已经嫁过来大半年了,宇文护仍旧还没有还政于陛下的意思。

若宇文护压根儿就不再打算还政于陛下的话,漫说鲁王赟儿吉凶未卜了,就连陛下宇文邕自己的性命安危,恐怕也已是迫在眉睫了……

伽罗岂敢这时定下两家儿女亲事?

然而,伽罗清知,李娥姿也是一等一的机灵人,此事也不好一直这样拖延下去的。否则,她一旦悟出自己犹豫的真相,肯定会转而寻求别的三公大臣之女了。

如此一来,一旦陛下有了潜龙腾飞之日,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想到此,伽罗握住李妃的手道:“姐姐牵挂此事,妹妹何尝不着急?虽说两个孩子的年龄眼下倒也不大,若能早些议定他们的婚事,你我姐妹心里都踏实了。虽说妹妹眼下是随国府的当家媳妇,可是,与陛下的儿女联姻,是随国府天大的一桩事。即使只是聘定婚约,也必得办出一流皇家和随国府的风光和隆重才是。待妹妹回府后与公爹和杨坚父子商议一番,再回禀姐姐好么?”

李妃不知伽罗的心思,满脸喜色的说:“妹妹说的有理,如此,烦劳妹妹多操心了。”

伽罗心神不定回到随公府上,连着几天也没有想出如何继续拖延此事的法子。即使说是与杨坚和公爹商议,书信往来,再慢,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李妃在宫中一直等着自己的回话,迟早得给她一个准信。

她在府上,一面给夫君杨坚写信商议如何应对之策,一面发愁如何拖延应对之时,随国府突然发生了一桩塌天似的大事,竟把此事搁置了下来——

正在率兵征战于青州一带的公爹,突然被属下抬回随国府来了!

——原来,公爹日夜征战操劳,在军中忽染风寒,来势汹猛,一时针砭无效,竟日渐沉重了。

被属僚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时,已经是病入沉疴了。

太师、大冢宰宇文护和陛下宇文邕已经几番亲到府中探看,因见病势沉重,一面命太医轮番来府上救治,一面八百里加急,诏敕杨忠嗣子、随州刺史杨坚火速归京侍疾。

杨坚见诏,直惊得魂飞魄散!

他急急收拾行装,风雨兼程的一路从随州直奔京畿。

这天,杨坚一行人马快赶到驿站时,天已经到了擦黑时分,人马快行至襄邑驿站时,就着朦胧的昏光,见通往的襄邑官道的三岔路口上,有几盏灯笼,灯下似有旌旗摇动和一些人马守在那里。远远地,杨坚便听到有人叫道,“来者可是大兴公吗?”

杨坚高声答道:“正是在下。请问您是哪位朋友?”

“唉呀!果然是大哥!我是庞晃!大哥,兄弟在此等候大哥多时了。”

杨坚闻言,不觉心头一热。

原来,去年他上任路经襄邑时,武帝的胞弟、卫王宇文直久闻杨坚的盛名,故而派他的亲僚庞晃大将军到驿站迎接和拜诣杨坚,有意结纳拢络一番。

庞晃虽系骁勇之将,却也饱读诗书。以往在京城时,便与高颎、来和颇有往来。得知杨坚韬略过人又轻财好义,早就有心结识。

在为杨坚接风的酒宴上,颇通相术的庞晃第一次与杨坚相对而坐,一眼望见杨坚的面相,便深感震惊!

待退去众人后,庞晃惊叹道:“啊!兄弟今观大兴公面有日月河海,且天角洪大、赤龙自通,此相自古便在图箓之列,称谓‘伏羲之相’。兄弟能一识大兴公,实乃三生有幸!唯愿大兴公九五之日,还请多多提携,勿忘今日兄弟之交。”

庞晃乃当今陛下胞弟卫王的连襟,又是卫王的智囊。听他口出此言,对杨坚来说,已是三次历经此事了。此时也早已知道如何应对了,于是呵呵一笑道:“你我兄弟一见如故,贤弟竟如此抬举于我,今后,无论贫富宠辱,都当肝胆相照,相扶相携。至于‘九五’之说,即使你我无心闲议,一旦有心之人得知,你我兄弟那时恐会被人诬为图谋反乱。故而,图箓之说,还望贤弟万勿与他人言及。”

庞晃道:“大兴公,兄弟清知此言一旦泄漏,必致剐身灭族大祸!兄弟今既勘破真相,也不敢隐瞒大兴公。兄弟谨望大兴公以后诸事珍重小心,守时待世,方不负兄弟今日一片坦诚嘱托。”

杨坚见说,一时握紧庞晃的手,使劲摇了摇,“贤弟今日嘱托,为兄已经谨记在心了。”

几天前,庞晃便从前往随州发诏的校尉口中得知,大司空、随国公杨忠病重,朝廷急诏杨坚回京侍疾的消息。

庞晃清知,杨坚见诏后一定心急如火,白天急着赶路,清知是留不住的,便早早地备下丰盛的酒肴,算定了杨坚赶到的时日,率左右在兵驿外的三岔道上,亲自候着。

到了掌灯时分,远远看到一队车马匆匆奔来,果然正是往京城赶路的大兴公杨坚!

庞晃一把上前握着手,要杨坚到自家府衙去停宿一晚。杨坚推说明早天一亮就要赶路,不便打扰。庞晃哪里肯听?说为大兴公饯行的酒宴早已备好,左右随从的床铺热水等也俱已备好。什么都是现成的,比驿站更方便。今晚和明早一早,也会有人喂马添料,备好早饭叫醒他们,根本不会耽搁半点行程。

杨坚见他如此诚恳,不好再推脱,便随他来到署衙。

酒过半酣,庞晃见杨坚神情忧郁疲劳,便请出一位绝色女子来,令她为杨坚抚琴一曲以助酒兴。

庞晃见杨坚很是赞叹美人的琴艺,便令美人前来拜见杨坚,又说杨坚独身一人在外,无人照顾起居,要将美人赐与杨坚为侍妾。

杨坚急忙推辞道:“兄弟的心意大哥领了。这个,大哥却是万不敢领受。”

庞晃笑道:“大兴公,莫非顾忌嫂夫人烦恼么?”

杨坚笑道:“哪里的话。我与你大嫂两情相悦,是大哥自己不愿有负于她。”

庞晃叹道:“唉!大兴公真乃性情至纯之人,今日幸得见识!”一面说着,一面命左右捧上来两个匣子。其中一个匣子里,装着一支百年老人参,“大兴公,这支老山参是从高丽国得来的。替兄弟尽份孝心,使老令公服用后病体得以早日康复。”

说着,又打开另一个匣子,里面晶莹夺目地卧着一件翠玉头饰和一双翠镯,“大兴公,此乃龟兹国出的上等冰翡翠,请大兴公带给京城嫂夫人。改日,小弟回京时,再当面拜诣久负盛名的嫂夫人。”

杨坚见是给父亲和伽罗的礼物,这才替父亲和夫人谢过庞晃,令属将小心收好了。

杨坚快马加鞭赶到京城长安随公府时,父亲正全力支撑着、等着爱子的归来。

在病榻前,征杀一生的柱国大将军杨忠慈爱万分地握着爱子的手嘱托一番后,又将藏匿于心中十数年的一桩事透给儿子:

十多年前的江左之战中,杨忠部下攻克了敌国城池,生擒了敌将柳仲礼。出于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杨忠未忍杀掉俘将柳仲礼。在押解柳仲礼回长安的一路之上,还对他处处格外关顾,优遇甚厚。孰知,柳仲礼被押到京师之后,竟然私下密告宇文泰,说杨忠部下破城之后,在城中大肆抢劫公私金宝珍玩。

宇文泰闻言勃然大怒,当即便命人将杨忠拿下并依律斩杀。

独孤信、于谨、赵贵等十多位朝臣见状,纷纷为杨忠求情。

宇文泰见众人都来为杨忠求情,念及他十几年来拚杀疆场,劳苦功高,或者觉着天下未定,留着杨忠还有些用处,这才当庭释放了杨忠……

攻城破敌,生死未卜,刀山剑林,以何激励将士奋勇拚杀?

满腔羞愤的杨忠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太师府,两军交战,尸连横野,攻城破敌之后,百姓俘兵尽没为奴,你死我活,何谈仁义?自己做为一介军帅,竟然怀妇人之仁。在俘获柳仲礼时留了他一命,结果竟有今日之患!

以后的日子,杨忠每逢敌我交战,克敌破城之后,所获敌国俘将,杨忠必先历数其罪后当众斩除。

杨忠嘱咐杨坚道:“那罗延,你本性忠厚良善。然而,古人从来就有‘慈不领兵,义不掌财’。为父今天告诫吾儿:欲成大事者,必得当断则断!嫌仇宿敌,除恶务尽,切莫养虎遗患!”

杨坚握着父亲的手,一面垂泪,一面谨遵教诲。

杨忠弥留之际,仍旧放心不下:“那罗延,为父去后,你仍须以韬晦而保身。守制三年后,若朝廷二主依旧对峙未决,有人还会再来拢络吾儿。吾儿须记,仍以远离京朝是非之地为计,万不可图眼前一时之贵,而遗千载之恨……”

杨坚泣不成声地点头听教……

父亲的骤然长逝,令杨坚顿觉天塌地陷!

这个世界上,时时处处把自己庇护于他温暖羽翼之下的父亲,转眼,竟永远的离开自己了。

杨忠薨殁之后,朝廷颁诏:谥封大宗伯、御史中大夫、随国公、柱国将军杨忠曰桓。并赠太保、同朔等十三州诸军事,同州刺史,本官如故。诏其嫡子杨坚嗣袭其父爵位官职,并诏夫人独孤伽罗为一品随国夫人。

连着七天七夜,随国府从早到晚车马盈门。上自陛下和太师宇文护,下至朝廷在京文武百官,纷纷到府中吊唁慰问。

慈父乍薨,杨坚急痛攻心,头晕目眩、气短神迷。伽罗强忍悲楚,撑着主持大丧,分派诸多子弟亲近,打点支应,拟定丧葬仪程并迎来送往,发丧守灵,请释迦做道场超度死者亡灵等,把个百无头绪的葬礼,倒也铺排得妥妥贴贴,悲而不乱。

公爹去后,伽罗开始为杨坚忧虑起来:夫君眼下已嗣袭了公爹的一品爵位官职,从今往后,不仅要以柱国将军、随国公的身份单独率部攻城伐国、阵前杀敌,更要单独面对霎息万变的王权动变。

而朝中百官个个小心,清知眼下“二主”之间的局势,越发风诡云谲、变幻莫测了……

一身蜀锦袍服的大周国太师、大冢宰宇文护背手伫立在自家的小客厅里,他的脸色看上去很憔悴,很阴厉。

冬去春来,庭院中那株海棠树密密匝匝的花瓣在风中一阵一阵的飘零着。一年又一年,海棠花开了谢、谢了又开,从小树长成了参天大树。落花时节,竟是满天飞扬。

他心绪也似这满树的落花飘摇不定。

昨晚,他又梦到叔父、太祖宇文泰了!

前几天,他安排了一场游猎。他与陛下宇文邕并辔而驰时,暗中,当一位向有百步穿杨的善射者,将满弓的箭簇瞄向堂弟宇文邕之时,箭羽未发,突然弓断箭折,竟将那位善射者的一只眼珠弹一出来……

宇文护闻听,骤感心惊肉跳!

这些年,他每次梦见太祖,太祖都是手握宝剑、满脸怒气地痛斥他的不仁不义!太祖手中的利刃凉冰冰地直触在他的后颈之上,直如一条毒蛇吐着嗖嗖的冷气,直逼他的后颈。

每次从恶梦中惊醒,他总是大汗淋漓,恶心呕吐。爱姬紫蕊一面起来亲自为他捧茶抚慰,一面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抚拍。如此,好久,他才能重新入睡。

到了第二天,整整一天里,他仍会感到脖子发凉,总觉得有一股子看不见的凉气一阵一阵地袭过他的后颈……

随着第三位嗣帝年龄渐近而立之年,他越来越感到一种危机向他渐渐逼近。

对这位陛下多年的冷眼旁观,从表面上看,他平时总是不大言语,对自己也算得毕恭毕敬。每在后宫见遇,他对自己也从来都是以“皇兄”称呼自己,为人处事也多年如一日的敦厚闲逸。

十数年来,他已在陛下的帝宫中处处安插下自己的耳目。据众人密报,有说陛下平素只爱读书、弹琴。有说最近常和那个放荡不羁、痴迷丝竹弦管的郑译等文人厮混一起,或是弹琴谱曲,或是诗赋歌咏。还领着郑译跑到他阿史那皇后的寝宫,观赏突厥公主带来的那些胡人音乐歌舞。

听说,这位陛下最近又迷上了从西域国传来的一种名叫象棋的盘戏。陛下还为这种盘戏研制了一套技法,叫做“象经”。象经制成,召集百僚讲说,并与大臣们切磋棋艺。有时,和王轨、宇文孝伯他们玩盘戏一玩竟是整天通夜!如此,到了早朝,陛下常常假托头痛胸闷,不肯听朝。

宇文护也曾和颜悦色地劝说陛下不可“玩物丧志”,心里却暗自高兴。

他就是想让百官们看看:这个陛下,又有什么指望?

有时,他也想方设法主动试探。或令左右臣属找到陛下,在陛下面前抱怨太师的诸多不是。孰知,陛下在背后反倒处处为他拦挡。言说太师乃当今周公、管仲。又说,若非太师,大周国岂有今日之繁?说大周可以没有他宇文邕,却不能没有太师。

有时,宇文护有意令一两个臣僚寻到陛下,说太师不在京中,要他定夺某件要紧朝事。他或是说,“朕这会儿正忙着呢,等太师回京再定夺吧!”或是说,“明儿早朝请大冢宰和百官共同定夺吧。朕难以决断。”

宇文护常常思忖:面对这样一位陛下,要么他果然是大忠大愚;要么,他便是天下第一大奸大滑之人。

无论如何,他总有几分抹不去的疑惑:这个陛下,有时仿如一只全身长满了看不见又溜光粘滑芒刺的怪兽,几乎让人找不到可以下嘴的地方……

他像当年一样,曾先后设计过几次意外的事故。然而,似乎总有某种天意使他不得遂意。

他甚是疑惑:莫非,叔父宇文泰的亡灵,果然在九泉之下佑护着宇文邕不成?

如此,只怕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可是,眼下最让他头疼的不仅是宇文邕已年近而立,还有就是,这个陛下竟然已经娶回了突厥阿史那公主为大周皇后!这样,无形之中,宇文邕等于拥有了一个强大的突厥王国做后盾。

如今,再想公然弑除他并篡位自立,恐怕突厥国大可汗也决不会坐而视之,必然会借机侵掠大周。

那时,诸王诸公,文武百官,一旦内忧外患交相攻迫之下,他很难断定,自己果然能够镇得住!

然而,眼下这样子,无论如何也不是长久之计:或是还政,还是杀掉宇文邕另立,或是干脆篡代,他到了不得不即刻选择一样的时候了。

他无法料定:一旦还政于陛下之后,自己将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也不知明皇帝临终之时,有没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遗诏私下留给宇文邕?

这几年里,太祖生前的几位元勋老将相继去世,如于谨,杨忠,宇文丘,尉迟纲,长孙俭,宇文贵,豆卢宁,贺兰祥,达奚武,王雄……遍视当今朝廷中,机要之臣已多为自己腹心。

即使到了眼下,仍旧还是有人劝他还政于嗣帝,并晓之以利害。如朝中元老大宗伯、邓国公窦炽,甚至还有自己的堂弟豳国公宇文广等,俱以嗣帝宇文邕已经年长为由,几番劝他还政。

他虽心内烦恼,却也清知长此下去,终究不是法子。因此常常犹豫不决,也常思就此罢休,退隐山林……然而,他的诸子诸婿和亲腹左右闻听,却是个个坚决反对。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一旦还政于陛下,最终还要还军权与陛下。一旦到了手中既无兵马、又无权力之时,何以自保?

宇文护曾有意询问朝中擅长玄象之术的庾季才:“庾大夫,近日天道何如?”

庾季才答道:“太师,季才荷恩深厚,敢不尽言?季才上观天象,见辅星有变,恐不利太师,请太师归政于天子,退隐府第。自享颐年而受周公、召公之美誉。不然,恐有不测。”

宇文护闻言,神情顿然不悦:“我也有退隐之意。只是几番请辞,未获陛下诏准罢了……”

有时,他真的感到了懊悔:自己真不该走得这么远!

可是,上苍又何曾留给他功成身退的机会了么?

——自从废弑孝闵皇帝,又除掉了明皇后独孤信之女,接着便是明皇帝。不料,明皇帝又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口传遗诏扶立他的四弟宇文邕……

一切,看似仍在他的掌控之下。可是,一切又总是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己的。

他决定再当面一试:尚未亲政的陛下,是否真的不想自己辞隐?

当太师宇文护踏上阿史那皇后的正殿台阶时,袅袅悦耳的丝竹音乐声嘎然而止!

对于太师突然闯入后宫的情形,陛下宇文邕早就习以为常了。

陛下正在与皇后一起欣赏胡旋乐舞。他顿然心生妨意:好一个会享清福的陛下啊!

见太师驾临,武帝急忙挥去左右,请太师上座。

太师微一拱袖,算是对陛下和皇后有礼了。之后,一拂袍角,坦然就座。

皇后微笑过来,亲自为太师斟上美酒,捧来果点。因汉语还不大熟练,皇后操着夹生的胡话和汉语,客气地双手举觚:“皇兄,请您,酒,果了。”

宇文护望着这位年轻的碧眼卷发的突厥女子,客气的还之以礼:“臣恭谢皇后。”

皇后敬完酒,微笑着退去。

看来,她倒也明白进退行止。

太师一面目送皇后退去,一面暗暗打量身边的陛下。见他一身的棉布常服,眉目温和,神情宁静。此时,陛下一面举起觚杯,一面劝道:“皇兄,这是皇后以突厥之法酿制的美酒,请皇兄尝一尝。味道如何?”

宇文护举觚呷了一口,不觉微微呛了喉咙,嘴里赞道:“啊!好烈,的酒!”

宇文邕笑了,忙亲自夹起一大块肉送到太师面前,“呵呵,咱们鲜卑人以前都是喝这样烈的酒。入关这么多年来,倒也习惯汉人的淡酒了。”

宇文护品了品后味:“嗯,后味还是比汉人的酒醇厚绵远!”

宇文邕笑道:“他们那些游牧族的女人个个都会做酒。这酒是皇后亲自选料酿制的,我早给你留了一大瓮。过几天,等你寿辰之日一并送到府上的。”

宇文护点了点头。

宇文邕看出宇文护今天似有什么话欲说未说。因见他又连着饮了几口酒,忙将几碟酒菜果点往他近前摆了摆,顺便与他聊着皇后的口味喜好,太后的身子等闲话。

宇文护点着头,却是心不在焉的。

今天,他在宫中,见到陛下每天活得竟是这般悠闲自在,怀拥美人,饮酒听曲。实在让他有些嫉妒!

不是嫉妒他的身份,而是他的这份悠然自在。

而自己自从承领叔父宇文泰的遗托以来,却如上了机关的木牛流马,再也难得停下来了,更极少有这种悠闲自在的时刻了。既为着大周朝廷,内交外睦,也为着自己特殊的环境和身份,他不敢稍有半点的松怠。

他在想,自己每天操这份心,担这份惊,还名不正言不顺的,到底为了什么?若只为荣华富贵,自己眼前的荣华和富贵还不够显赫么?

他犹豫着:今天既然来到帝宫,话总归是要说的,不管后果如何。

见太师如此心神不定,宇文邕一面喝酒闲话,心下却在迅速思忖:宇文护今天闯入后宫,到底有什么正事欲说,又这样犹豫不决,难以出口的?

宇文邕心里这样猜想,却依旧让酒布菜,又让琴师弹奏《渔樵问答》以下酒。

因见宇文邕始终不问自己今天进宫来有何事要说,宇文护到底耐不住了。

他兀自叹了气说:“陛下,我欲还政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宇文邕心下一喜,却蓦然悟出,别看他犹豫不定的,其实,仍旧不过是在试探自己。

自己已年近三十,早到了亲政的年纪,他真想还政,只须在朝堂之上,公明正德的宣布就是了,何必要私下相问?

宇文邕坚决地说:“皇兄何出此言?你我俱为太祖至亲,还分什么你我?更何况,皇兄理政十数年来,天下安定,海晏河清,国力渐盛,与民生息。当今大周,可以没有邕,却决不可以没有皇兄!你清知,我平素是个爱清静的人。眼下,四方犹梗,南北未一。你我兄弟正欲齐心协力实现太祖未竟心愿之际,皇兄此时便思龙蟠风逸,岂不上辜负太祖厚望,下使弟难堪万机重负么?”

宇文护见说,轻嘘了一口气,却说:“唉!陛下,你我虽为至亲骨肉,却毕竟有君臣之分。臣若领政太久,即使是陛下信任,即使为兄也情愿赴汤蹈火以效朝国,可是,确难保他人有什么闲话啊!”

宇文邕说:“皇兄一心赴国,何必在意小人之言?皇兄,家国之重,皇兄万不可此时卸重!明日朝堂之上,我当为皇兄辟清闲言!谁再敢胡言乱语,离间你我兄弟情义,定然从重处罚!”

宇文护听陛下这般说,一时竟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

他希望的正是这种结果:“啊!既然陛下如此寄望并信任于臣,臣只好继续勉力支撑吧!”

宇文邕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却举起酒杯说:“弟感戴皇兄为大周操劳,敬皇兄一杯!”

宇文护面带喜色地举杯:“为了咱们大周的国运长久,百姓富庶,咱们兄弟共饮此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