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突厥和大周两国突然交恶了——自迎回大周皇后不久,阿史那皇后的生父木大汗便因病薨殁。

木大汗的弟弟佗钵继承汗位后,为了牵制大周,几次派使前来求聘大周公主。

自迎回皇后,武帝也和左右私议过:只怕突厥接下来就该求聘大周的公主为王妃了。众人当时曾商定,事到临头时,可把武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河阳公主聘嫁突厥。众人没有料到,突厥使臣公然说明:突厥太子当年送堂姐回中夏时,在后宫曾遇见宇文贺公主,从此一直留恋钟情。所以,这次突厥太子是非宇文贺公主而不娶的。

武帝一向疼爱贺公主,如何舍得将她远嫁荒漠酷寒之地?朝中大臣于是几番与突厥使臣好言交涉,并请转告大可汗,此门婚事有二不妥:一是中夏风俗不同胡番之地,辈分不合不能嫁娶。突厥太子系皇后的堂弟,按辈分,宇文贺公主当叫他舅舅的。虽说突厥不论此说,可此事在中夏却有乱伦之嫌,是风俗之大忌;二是陛下只有这么一个公主,自幼禀质柔弱,常年疾病,只恐怕难禁风寒,故请改聘陛下的妹妹河阳公主。不想,突厥使者态度强硬得很,说什么王命不可违,还说突厥太子已经发誓:非宇文贺不立正妃。

武帝情知突厥汗国有心拿自己的爱女做人质,直气得两手发抖。本欲一怒之下将突厥使臣逐出中夏,又顾虑大周眼下正在积蓄全部力量,准备一举灭齐,担心与突厥一旦闹翻,会毁了大计,故而不愿因此引发两国交恶。

武帝神情忧戚地来到后宫时,李妃吃了一惊:自陛下亲政以来,她从未见过陛下为什么事这般忧虑的。一面亲手为他泡上新茶,一面轻轻抚搓他的额头和颈背,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心事,竟致忧戚如此?”武帝犹豫许久,终于将突厥求聘之事述说了一遍。

李妃蓦然怔住了!末了,当武帝请她设法先与女儿商议,请述说国家朝廷和江山社稷的利害时,李妃直如五雷轰顶!虽不敢放声大哭,却也哽咽得心痛喉堵。

武帝一面叹息不已,一面含泪抚着李妃的肩膀说:“爱妃,朕知你是知大义之人。

朕何尝不疼爱贺儿?朕又何尝舍得她远嫁酷寒荒凉的大漠他国,远离你我……”李妃五内如裂地哭了许久,心内却情知事关江山社稷,非到无奈之时,陛下也不会如此狠心,也情知陛下此时和自己一样心内痛裂。为了国家百姓,李妃只得忍悲含痛,答应陛下去劝说公主。

送陛下走后,李妃一人躲在掖宫花园的角落悄悄哭了半晌。好容易收了泪,才来到公主的寝殿,绕了大半天的圈子,终于说明了话意。

贺公主一俟听明白母妃的意思是来传达父皇的旨意,要把自己远嫁突厥和亲之时,顿然脸色煞白、四肢冰凉,好半晌才突然放出悲声:“母妃,你和父皇好狠的心哪!竟也要拿女儿去学那和亲的昭君?可昭君毕竟不是真正的汉家公主啊!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宫人,女儿可是你和父王的亲生骨肉啊!”李妃哭道:“女儿,娘怎么忍心你远离娘亲?你父皇又何尝忍心你嫁到那荒蛮酷寒之地?可是突厥可汗几次派使求聘,突厥王子言明非你不娶。就连你小姑河阳公主,突厥都执意不肯聘娶。”贺公主哭道:“母亲,如果女儿与突厥的和亲真能让突厥永不南侵,女儿情愿为了父皇,为了大周江山和黎民百姓远嫁他国。可是这些年来,母亲可曾听说有哪两国是通过和亲就能真的平息战争了?都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你和父皇若为了眼前一时安定之计就把女儿送到那荒蛮酷寒之地,两国有朝一日又突然交恶,他们必会把女儿当成要挟父皇的人质,那时女儿可就生死两难了!”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早已泣不成声了。

紫云殿的众宫人看着小公主自小长大,闻听此信一时一片悲咽之声。奶娘秀月未及劝说娘娘母女,自己早已先自哭得头昏眼花地晕了过去。

贺公主渐渐生出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来。她预感到自己无法逃脱远嫁和亲的命运,突然决定一死了之:一来断了突厥的念头,二来总算以死酬答翰成哥了。

想到此,趁李妃一时不备,贺公主蓦地站起身来,朝着殿堂里的大柱子石基一头撞了过去!虽说李妃和众位宫人急忙去拦,贺公主也早已撞得鲜血迸流,昏死了过去……武帝闻听女儿撞了柱子,又惊又痛,只得暂缓和亲之事。

为防突厥因和亲不成而借口进犯,武帝一面与大臣紧急商议加固修筑黑龙山一带长城,并加派瓜洲、西凉、酒泉等地的防守兵力,一面令尉迟迥在秦蜀调集两万步骑,准备随时北上增援。

太子得知妹妹被人逼得撞了柱子、又连着两天都昏迷不醒时,不觉怒火填膺,几次叩跪恳求父皇准予自己率兵讨敌:“父皇,突厥对我中夏一向有侵凌之意,决不会因为公主嫁过去就会永熄战火、永结和好。木大可汗薨殁后,佗钵只是皇后的叔父,决不会再因皇后而虑。父皇若再使公主远嫁他国,只能是一时缓兵之计。将来两国一旦有变,突厥就会因父皇爱女心切而拿公主作为要挟。那时,不仅公主死无葬身之地,父皇也会因顾忌骨肉而受制于他人。父皇,儿臣愿率三军与突厥决一死战,以示我大周天威!”武帝见太子此番为了胞妹竟然如此义气勃发、请缨求战,发觉太子开始长大了,心内不觉感到了几许安慰。

然而北方胡地,眼见又酷冬将至、风沙弥漫,一是担心身子骨并不强壮的太子会吃不消;二也担心他前番率兵西讨无功而返,再次任用他为行军元帅只怕会遭人反对;更担心此番果然允准他出征,再有什么闪失差池,从此在朝中更难立足了,故而犹豫不决。

太子道:“父皇,儿臣前番西征吐谷浑不战而归,实是儿臣此生最大的耻辱,每念斯耻无不汗颜痛心。请父皇再给一次机会,许儿臣率兵北上,雪洗旧耻,惩治狼族!儿臣愿立下军令状:此番北伐不获大捷,自当身死他国!”武帝见太子如此坚决,便私下征询了窦炽、尉迟运、长孙览、于翼等诸位大将军的主意,众人皆说“太子虽文采过人,但毕竟阵前历练太少。前番西进不得西吐一兵一卒、无功而返,正是太子武功匮乏之故。此番太子义愤当胸,主动请缨,必当全力歼敌,以雪前耻。若辅之以百战之勋作为左右二军,筛选忠诚辅将佐之用兵,再请陛下给予太子一定的兵事进退之权,太子自知身兼家国千斤重担,定能全胜以归而声德大振。”武帝以为有理,开始思忖此番派谁作为太子的左右辅帅,才可确保北伐大军旗开得胜。

王轨闻知武帝有心派太子率兵进发的消息后,对小内史贺若弼言道:“突厥比吐谷浑更加兵强马壮、勇猛善战,事关朝廷国家和储君的安危,将帅之任,我等还应劝谏陛下慎之。”贺若弼深以为然,愿意近日觐见陛下,陈谏一番。

武帝召诸位大臣商议太子率军北伐之事时,王轨奏道:“陛下,此事关乎国家朝廷和太子安危,太子武功声德不足以北伐胜敌。愚臣虽智短眼浅,但贺若弼文武奇才,请陛下听听贺公的主张。”武帝转脸征询:“贺公,果然以为太子必不克复吗?”贺若弼慌忙奏禀:“陛下若有心历练太子武勋,臣以为不妨使太子多历练些将兵之法,倒也必要。”武帝又询问孝伯:“孝伯以为如何?”孝伯奏道:“陛下,臣以为贺大夫所言有理。”武帝面含微笑道:“嗯,朕决定派吴安公和长孙将军共同辅佐太子,兵分前、左、中三军,率兵北讨!”王轨闻听,也不及思虑后果,也不管朝堂中尚有越王、赵王、滕王等四五位王爷和朝臣在座,骤然直谏道:“陛下,太子前番率兵西征,玩忽职守、游戏军务。社稷大计,臣以为太子不宜担此重任,望陛下慎之。”武帝面无表情地说:“郯公,就这样定下吧!”下朝之后,一脸晦色的王轨拦住贺若弼和孝伯愤然质问道:“贺公平生一向无所不道,今日朝堂之上为何出尔反尔?”又转脸指责孝伯,“郡公素来也以直谏闻名朝野,为何也一反常态?”贺若弼叹道:“太子乃国之储君,言语稍有差池,便可导致灭族之祸。”孝伯叹道:“郯公,太子西伐无功而返,陛下虽只是处罚了太子和郑译等人,你我却并非没有嫌疑。陛下今日有心令太子振兴武功,历练军事,你我若是硬加阻拦,不仅于事无补,反令陛下生疑!”王轨沉默许久,叹气道:“乌丸专心于国家朝廷大事,并未存半点私心,故而未有二位之虑。”朝堂议定之后,武帝虽有心给太子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但内心也实在担心太子与骁勇善战、控弦十万的突厥人作战,万一有什么好歹闪失,便会致家国于大不幸。思虑再三,决定突厥一旦南侵,便委任不大参与党争、又一向忠心耿耿的尉迟运和长孙览分别为前军和右军总管。两人原本是百战将军,此番协同太子北讨必然拼力效命。若突厥来势凶猛的话,可令两位将军先行北上,待开创下有利战局之后,再令太子发兵,如此便可无虞。

武帝又思虑,太子此番再率兵出征,只能胜不能败。而此番太子的左右副将既不能是功大盖主的朝中名将,还得是忠诚老成又极有兵略的将军,于是决定派赵文表将军和刘雄二人作为太子的辅将。

太子得令后,除了即刻着手准备粮草并开始训练兵马诸事,又向父皇提出了一个请求,除了现有将士之外,请求父皇再下一份诏布,他要高筑擂台,亲自招募天下武功高强且知兵法的英雄充实军中!武帝闻听倒也颇为惊喜:前番吐谷浑之战,太子吃了不懂兵而手下又没有自己亲信辅将的亏,追随他的全是一帮子吟诗作画的文人儒士。王轨和孝伯虽知兵,却因与郑译交恶而不肯全力效命,因此才有了太子第一次率军伐敌无功而返的奇耻大辱。如今,太子请求擂台招将,看来已经开始改变了他以往只重文治、轻视武功的偏向。

暗暗思忖,虽说太子此番亲自招兵纳将,必会引起一些人的警觉,但太子确也需要有一帮子由他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文武良才。于是允准了他的请求,并诏敕:太子在军中阵前,对有特殊功勋的将士,有晋拔正四品将军的职权。

今晚,久久趺坐于山间的慧忍,面前蓦然重现一年前师父布于山门的阵法。月亮蓦地坠入云层,山风骤起,山涛从千山万壑一齐涌来,发出雷般的轰鸣……此时,众位师兄弟幻化成的阵法不期而至,巨浪狂涛般扑面涌来,禅悟中的慧忍竟似溺水者一般。他看到面前是茫茫无际的大海,无边无际的汹涌之水一浪一浪地朝他劈面袭来。

一定要闯出阵去!他身不由己地缓缓起身,灵魂出窍一如喝醉酒的感觉,又好似在海面沉浮。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苍茫之海永远淹没了……苦海无边苦海无边……“一苇渡江——”突然,师父那发自丹田的声音如从云霄之外、九重梵天而来,慧忍顿然醍醐灌顶!虽说一时仍犹如水中沉浮漂摇,可是脚下的步法分明已经坚实有致起来,拳法也开始镇定下来。

形醉神不醉的少林醉拳便在这样一个顿悟之夜,如明月破云而出,廓然乍现……逢此机缘,得师父度化终于得悟玄机的慧忍,似乎看见达摩祖师正在怒涛滚涌的江面上,长风猎猎扬起他宽大的僧袍。任凭脚下波急浪高,而他的神情却恁地超然而宁静,慈爱而悲悯。祖师脚踏一茎五叶之苇竟稳如挺立船头,飘飘逸逸终于渐临江畔,荷杖北岸,背影渐渐消融于荻花如雪、红蓼拂扬的青青大原……果然是闯破轮回天地宽啊!慧忍突然珠泪长流起来!师父的背影仿如一阵清风,于月下飘逸而去……“师父——”慧忍一面叫着师父的名字,一面把脸埋在浓密的草丛间,淋漓恣肆地哽咽起来。

回想这几年里,大禅师对自己格外教导,亲传少林功夫到刀枪剑戟,为他布置历朝兵书的阅读研修。根据兵书,还常常给他布置一些攻克防守的功课。在师父的教诲下,慧忍渐渐悟透了古今诸多战例兵法和布阵破阵的玄机。

更要紧的是,这半年来,师父竟开始每日传习自己将兵之术,逼他天天熟读历朝兵法,每篇笔记师父都要细心披阅、逐字修改。而关键之处的点拨,每每令慧忍拨云见日、迷惑顿解。

慧忍分明已经悟到什么——师父对自己寄托了怎样的厚望!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师恩如山。

然而,始终令慧忍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禅师年过古稀,又系伤残之人,佛门修行迄今已五十载。每日里诵经坐禅、治病度人,为何在兵事武功上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师徒相处越久,慧忍越觉得师父是他怎么也读不透、悟不彻的一部梵文大经,是他始终无法参透的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