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死客人

四热炒,四冷盘还没搬下去,一尾“清蒸鲥鱼”已摆上夺,海阔天请客的菜,是从来不会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鲥鱼”正是三和楼钱师傅的拿手名菜,胡铁花觉得它虽不如张三烤的鲜香,但滑嫩处却仿佛犹有过之。

但无论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欣赏领略,一个人若是满肚子别扭,就算将天下第一名厨的第一名菜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现在大家心里头显然都别扭得很。

云从龙自从坐下来,就一直铁青着脸,瞪着武维扬,看到这么样的一张脸,还有人能吃得下去?

“神龙帮”与“凤尾帮”为了抢地盘,虽曾血战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早已成了过去。

近年来江湖中人都以为两帮早已和好,而且还谣传武维扬和云从龙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已成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两人还像是在斗公鸡似的。

胡铁花实在想不通海阔天为何将这两人全都请到一个地方来?难道是存心想找个机会让这两人打一架么?

只听楼梯声响,又有人上楼来了,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个人。

了枫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海帮主还请了别的客人?”

海阔天目光闪动,笑道:“客人都已到齐,若还有人来,只怕就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了。”

云从龙忽然长身而起,向海阔天抱了抱拳,道:“这两入是在下邀来的,失礼之处,但望海帮主千万莫要见怪!”

海阔天道:“焉有见怪之礼?人越多越热闹,云帮主清来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贵宾,只不过……”他大笑着接道:“规矩却不可废,迟来的人,还是要罚三杯的。”

云从龙又瞪了武维扬一眼,冷冷道:“只可惜这两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阔天笑道:“无论谁说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骗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见过。”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真正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个死人。”

云从龙铁青着脸,毫无表情,冷冷道:“这两人正是死人!”

这人居然我了两个死人来做陪客!

难道他还嫌今天这场面太热闹了么?

海阔天面上阵青阵白,神情更难尴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么样的客人在下都请过,能有死客来赏光,今天倒还真是破题儿第一遭,云帮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总算让在下开了眼界。”

他脸色一沉,厉声道:“但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无论是死是活,都请进来吧!”

云从龙似乎全未听出他话中骨头,还是面无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谢海帮主了!”

他缓缓走了出去,慢慢的掀起门帘。

门口竟果然直挺挺站着两个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会自己走上楼的,后面自然还有两个活人扶着。但大家看到这两个死人,就谁也不去再去留意他们背后的活人。

只见这两个死人全身湿淋淋的,面目浮肿,竟像是两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水鬼,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屋子里的灯火虽然很明亮,但大家骤然见到这么样两个死人,还是禁不住倒抽了凉气。

胡铁花和勾子长的面色更都已变了。

这两个死人,他居然是认得的。

这两人都穿着紧身黑衣,腰上都系着七色的腰带,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门才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两具尸体。

楚留香本要将这两具尸首埋葬的,但张三和胡跌花却认为还是应该将“他们”抛回江里。

张三认为这件事以后一定会有变化。

他倒真还没有猜错,这两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捞起来了。

但这两人明明是“凤尾帮”门下,云从龙将他们送来于什么呢?

海阔天的确也是个角色,此刻已沉住气了,干笑两声,道:“这两位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贵客,云帮主就该为大家介绍才是。”

云从龙冷冷道:“各位虽不认得这两人,但武帮主却一定认得的。”

他目光一转,刀一般瞪着武维扬,厉声道:“武帮主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武维扬道:“请教。”

云从龙一字字地续道:“他们是向武帮主索命来的!”

死人索命,固然谁也不会相信,但云从龙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怨毒之意,连别的人听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一阵寒意。

门帘掀起,一阵风自门外吹来,灯火飘摇。

问动的灯光照在这两个死人脸上,这两张脸竞似也动了起来,那神情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择人而噬。

武维扬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云帮主若是在说笑话,这笑话就未免说得太不高明了。”

云从龙冷冷道:“死人是从来不说笑的。”

他忽然撕开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们左肋的伤口来,嘶声说道:“各位都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们这致命的伤口是被什么样的凶器所伤的?”

大家面面相觑,闭口不言,显然谁也不愿涉入这件是非之中。

云从龙道:“在下纵然不说,各位想必也已看出这是‘神箭射日’武大帮主的大手笔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脏,武大帮主的‘风尾箭’果然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声,接着又道:“只不过这两人却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直到临死时,还不知武大帮主为何要向他们下这毒手!”

武维扬厉声道:“这两人本是我‘凤尾帮’属下,我就算杀了他们,也是‘凤尾帮’的私事,与‘神龙帮’的云大帮主又有何关系?”

这句话正是人人心里都想问的。

云从龙铁青着脸,道:“这两人与我的关系,莫非武帮主你还不知道?”

武维扬打断了他的话,冷笑着道:“这两人莫非你派到‘凤尾帮’来卧底的奸细?否则怎会和你有关系?”

云从龙脸色忽然变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武维扬,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大家瞧见他的神色,心里都已明白,死的这两个‘凤尾帮’弟子,想必正是他派去卧底的奸细,不知怎地被武维扬发觉了,是以才杀了他们灭口——这推测不但合情,而且全理。

楚留香以前的推测,竟似完全错了。

胡铁花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凑到他耳边,悄悄道:“我求求你,你以后少弄些自作聪明好不好?千万莫要将自己当做诸葛亮,”

楚留香却连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反而微笑道:“诸葛亮假如当时若在那里,想法也必定和我一样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诸葛亮若在这里,也一定要被你活活气死。”

只见云从龙眼角的肌肉不停的跳动,目中也露出了一种惊恐之色,仿佛忽然想起件极可怕的事,嘎声道:“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武维扬厉声道:“我也明白了,但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岂可在海帮主的宴前争吵,打断这些贵客的酒兴?有什么话,我们到外面说去!”

云从龙迟疑着,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看到了枫时,他目中的惊恐怨毒之色更深,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

武维扬霍然长身而起,道:“走!”

云从龙目光已移到门口那两个死人身上,惨然一笑,道:“但这两都是我的好兄弟,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既然来迟来了,就该罚酒三杯——这六杯罚酒,我就替他们喝了呢。”

武维扬仰面而笑,冷笑道:“各位听到没有?我凤尾帮的属下弟子,居然会是云大帮主的好兄弟,这位云大帮主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云从龙眼睛发直,竟似根本未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大步走回座位上,倒了六杯酒,自己举杯道:“云某本想陪各位喝几杯,只可惜……此刻却宛如有‘骨鲠在喉’,连酒都喝不下去了,失礼失礼……失礼,他语声中忽又充满凄凉之意,是以他这“骨鲠在喉“四个字用得虽然极不恰当,文不对题,也没有人去留意了。

只见他很快的喝了三杯酒,拿起筷子,挟起那尾“清蒸鲥鱼”的头,将鱼头上的鱼眼睛挑了出来。

鱼眼睛虽然淡而无味,但也有些人却认为那是鱼身上最美味之物,胡铁花就最喜欢用鱼眼睛下酒。

云从龙挟起鱼眼睛,胡铁花正在后悔,方才为什么不先将这鱼眼睛挑出来吃了,如今却让别人沾了便宜。

好吃的人,看到别人的筷子伸了出去,总是特别注意;若看到别人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挑走,那更要难受极了。

谁知云从龙挟起这鱼眼睛,只是用眼睛瞧着,却不放到嘴里去。瞧了很久,筷子忽然一滑,那鱼眼睛竟不偏不倚跳入武维扬面前的酱油碟子里。

胡铁花心里早已叫了一百声”可惜”,简直恨不得要指云从龙的鼻子,大声告诉他:“这种东西是要用嘴吃的,不是用眼睛瞧的。”

云从龙这时已喝完了第五杯酒,喝么第六杯时,咽喉似被呛着,忽然弯下腰去,不停的咳嗽了起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道:“云帮主若已不胜酒力,这杯酒就让在下替你喝了吧。”

云从龙非但毫不推辞,反似欢喜得很,立刻道:“多谢多谢,在下正已有些喝不下去了。”

胡铁花不禁奇怪:“只有喝醉了的人,才会抢着替别人喝酒,这老臭虫喝酒一向最精明,今天怎地也抢酒喝?”

楚留香将酒杯接过去的时候,他眼角又瞥见酒杯里仿佛有样东西,楚留香却似全未瞧见,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又不禁奇怪:“这老臭虫除了鼻子外,什么都灵得很,今天不怎地连眼睛也不灵了?”

只听云从龙大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下无虚,果然是好酒量、好朋友。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似已全无顾忌。

门口的两个死人立刻向两旁退开,大家这才看到后面果然有两个人在扶着他们。两人身上穿的都是紧身水靠,显然都是“神龙帮”属下,看他们气度神情,在帮中的地位却不低。

右面一人年纪较长,也是满脸水锈,眼睛发红,显见是长久在水上讨生活的,在“神龙帮”的历史也必已很悠久。

左面一人却是个面白无须的少年,此人年纪虽轻,但目光炯炯,武功似乎比他的同伴还要高一些。

云从龙经过他们面前时,脚步突然停下,像是要说什么,但武维扬已到他身后,竟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轻叱道:“到了这时,你还不快走?”

云从龙回头瞪了他一眼,竟长叹了一声,道:“既已到了这里,你还着急什么?”

阁楼外,有个小小的平台。

武维扬和云从龙就站在平台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听武维扬不停的冷笑,过了很久,忽然低叱一声,道:“你多说也无用,还是手下见功夫吧!”

云从龙冷笑道:“好,云某难道还怕了你这……”

他下面的话还未离口,武维扬的掌已击出,但闻掌风呼啸,掌力竟十分强劲,逼得云从龙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胡铁花忍不住站了起来,道:“我们难道真要在这里坐山观虎斗么!我出去劝劝他们,要他们再回来喝两杯酒,也许他们的火气就消了。”

丁枫却笑道:“武帮主既已说过这是他们的私事,别人也就无法劝阻,又何苦去多事——来,小弟敬胡兄一杯。”

他有意无意间,举起酒杯,挡住了胡铁花的去路。

别人敬酒,胡铁花一向是不会拒绝的。

他刚喝完这杯酒,就听到云从龙发出了一声惨呼!

呼声很短促。

这次丁枫非但不再劝阻别人,反而抢先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时,云从龙已倒在地上。

那满面水锈的大汉狂呼一声,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他反手抽刀,就待冲过去。

谁知那白面少所却将他一手拉住,厉声说道:“孙老二,你难道忘了帮主交给你的那封信了么?”

孙老二呆了呆,嗄声道:“信在这里,只不过……”

白面少年道:“信既然还在,你就该记得帮主再三嘱咐你的话……”

他提高了声音,接着道:“帮主说,他无论有什么意外,你都得立刻将他交给你的信拆开当众宣读,千万不可有片刻延误,这话我是记得的。”

孙老二呆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自怀中取出了封书信,他两只手不停的发抖,拆了半天才将信封拆开,大声念了出来:“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既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

他只念了两句,念到这里,面色突然大变,两只手抖得更是剧烈,牙齿也不停的“格格”打战,竟无法再念出一个字来。

白面少年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抢过那封书信,接着念了下去:“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既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于‘凤尾帮’之武维扬;从此两帮合并’神龙帮’中无论大小事务,均由武帮主兼领,本帮弟子唯武帮主之命是从,不得异议,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他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

别的人听在耳里,心里也是惊奇交集:武维扬明明是云从龙的冤家对头,云从龙为何要留下遗书,将帮主之位传给他呢?

丁枫忽然沉声道:“这封信是否的确是云帮主亲手所写?”

孙老二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嘎声道:“的确是帮主亲笔所书,亲手交给我的,可是……可是……”

丁枫叹了口气,道:“这既是云帮主的遗命,看来两位就该快去拜见新帮主才是了!”

孙老二突然狂吼一声,道:“不行,我‘神龙帮’子弟,人人都视帮主为父,他杀了云帮主,就与本帮上下三千子弟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来做本帮帮主,我孙老二第一个不服!”

白面少年厉声道:“但这是帮主的遗命,你怎能不服抗命?”

孙老二眼睛都红了,怒喝道:“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跟他拼了!”

他挣脱了白面少年的手,挥刀冲了过去。

白面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赦”字出口,只见刀光一闪。

这少年手里的刀,已刺入了孙老二的背脊。

孙老二惨呼一声,转身望着少年,颤声道:“你……你……你好……”

一句话未说完,就已扑面而倒。

白面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扑倒在他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只听他一面哭,一央说道:“这是帮主遗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孙二哥你在天之灵莫要怪我。”

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又大哭了几声,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维扬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龙帮属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见新帮主。”

丁枫长揖到地,含笑道:“武帮主从此兼领两帮,必能大展鸿图,可喜可贺。”

这两人一揖一拜,武维扬的“神龙帮”帮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从龙的尸身犹倒卧在血泊中,竟全没有人理会。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云从龙呀云从龙,你为何不将这帮主之位传给宋仁钟呢?”

这句话说出,丁枫、夏奇峰、武维扬的面色都变了变。

武维扬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宋仁钟宋大侠和云帮主有什么关系。”

胡铁花道:“宋仁钟是我的朋友,和云从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维扬勉强笑道:“这位宋大侠若真是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将这帮主之位转让给他也无不可。”

胡铁花道:“这位宋仁钟既非什么大侠,更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过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维扬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铁花淡淡道:“不错,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终,云从龙若将这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虽没别的好处,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还有人为他送终。”

武维扬的脸红了,干咳两声,道:“云故帮主的遗托,自然应该由在下收殓……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维扬道:“云故帮主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得风光隆重,从今天起,‘神龙帮’三千子弟,上下一体,都得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严禁喜乐。若违命,从重严办……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维扬突然在云从龙尸身前拜了三拜,双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咽哽道:“君君子之生前,为我之敌,君君子之死后,为我之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归君君子遗托,以示哀思……”

说完这八句话,他的人竟已走下楼去。

胡铁花道:“他倒是说走就走,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丁枫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说,若换了我,只怕也无颜留在这里。”

胡铁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杀了云从龙,生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枫道:“神龙与凤尾两帮本是世仇,近百年来,两帮血战不下数百次,死者更以千计,别人就算要替他们复仇,只怕也是无从着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错,这本是他们两帮的私事,别人还是少管些好。”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

丁枫道:“如今云帮主虽不幸战死,但神、凤尾两帮,经此并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这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铁花冷冷道:“有这么样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准备要庆祝一番呢?”

丁枫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消之意,反而笑道:“正该如此。我们既然都不是‘神龙帮’属下,自然也不必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只不过……”

他目光闪动,接着又笑道:“此间自然已非饮宴之地,幸好海帮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鲸帮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终年不缺的,却不知海帮主可舍得再破费一次么?”

海阔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将在下看得大小气了,却不知各位是否肯赏光……”

胡铁花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楚留香就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这里的酒喝得实在有点不上不下的,若能以海帮主座船上去作长夜之饮,实足大快生平,海帮主就算不请,我也要去的。”

丁枫拊掌笑道:“长夜之饮虽妙,若能效平原君君于十日之饮,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兴,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枫道:“胡兄呢?”

楚留香抢着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还觉得不过瘾,最好来个大醉三千年。”

胡跌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因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气。”

勾子长忽然笑道:“我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到了那条船上后,恐怕就要变成死人了。”

海阔天皱了皱眉,道:“阁下难道还怕我有什么恶意不成?”

勾子长淡淡笑道:“我倒并没有这意思,只不过若真连喝十天,我若还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阔天展颜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赏光么?”

到现在为止,金灵芝居然一直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现在她居然还不说,只点了点头。

胡铁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实,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无妨。”

金灵芝非但未开口说话,也未喝过酒,不认识她的人简直以为她的嘴已缝起来了。

但这次胡铁花话未说完,她眼睛已瞪了过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不会喝酒?”

胡铁花也不理睬她,却喃喃自语着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会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却大有分别了。”

金灵芝冷笑道:“我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酒量好?”

胡铁花还是不睬她,喃喃道:“男人也许还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的脸已气红了,道:“好,我倒要让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铁花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灵芝大声道:“若喝不过你,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但你若喝不过我呢。”

胡铁花笑了,道:“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这句话女人家万万不可随便说的,若则你若输了,那岂非麻烦得很?”

金灵芝脸更红了,咬着牙道:“我说了就说了,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胡铁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两杯,我若先醉了,也随便你怎么样。”

金灵芝道:“好,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胡铁花道:“我说出来的话,就好象钉子钉在墙上,再也没有更可靠的了。”

丁枫忽然笑道:“胡兄这次只怕要上当了?”

胡铁花道:“上当?”

丁枫道:“万福万寿园中,连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学渊源,十二岁时就能喝得下一整坛陈年花雕;胡兄虽也是海量,但若以两杯换她一杯,只怕就难免要败在娘子军的手下了。”

胡铁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胜败何足论,醉死也无妨。”

勾子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死人又多了一个了。”

紫鲸帮主的座船,自然是条好船,坚固、轻捷、光滑、华丽、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尘不染,就像是面镜子,映出了满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与名马一样,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姿神采,令人不饮自醉。

但无论是好船,是美人,还是良驹名马,也只有楚留香这样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赏。

胡铁花就只懂得欣赏酒。幸好酒也是佳琅。

岸边水浅,像这样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离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也难飞越。

楚留香他们是乘着条小艇渡来的。

胡铁花一上甲板,就喃喃地:“在这里烤鱼倒不错,只可惜张三不在这里,这条船也不是金灵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铁花眨眼道:“这条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赔给张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随便她怎样’,已经谢天谢地了。”

胡铁花瞪起了眼上,道:“我一定要叫她‘随便我怎么’,然后再叫她嫁给你,要你也受受这位千金大小姐的气,能不被气死,就算你运气。”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就算受些气,也是开心的……只怕你到了那时,又舍不得了。”

只听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胡铁花用不着口头,就知道是勾子长来了。因为别人的脚步没有这么轻。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总也舍不得将自己的老婆让人的。”

勾子长道:“胡兄原来已成家了,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头上也不会挂着招牌,怎会一眼就看得出来。”

勾子长日光上下打量着胡铁花,像越看越有趣。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出一朵花么?”

勾子长的脸似乎已有些红了,呐呐地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有了家室的人,绝对不会像胡兄这样……这么样…”

他眼睛瞟着胡铁花,似乎不敢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楚留香却替他说了下去,笑道:“你觉得有老婆的人,就绝下会像他这么脏,是不是?”

勾子长脸更红了,竟已默认。

楚留香大笑道:“告诉你,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还舍不得洗澡,他常说一个人若是将身子洗干净了,就难免大伤元气。”

勾子长虽然拼命想忍注,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铁花板着脸道:“滑稽滑稽,像你这么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妈的找不出第二个来。”

丁枫、金灵芝、向天飞,本都已入船舱,听到他们的笑声,大家居然又全部退了出来。

金灵芝此刻像是又恢复“正常”了,第一个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呀?聊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们正在聊这位胡兄成亲的事。”

金灵芝瞪了胡铁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马上就要成亲了,所以大家都开心得很。”

金灵芝头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舱,嘴里还冷笑道:“居然有会嫁给这种人,倒真是怪事,想来那人必定是个瞎子。”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不但是个瞎子,而且鼻子也不灵。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气,但我宁愿要这种人,也不愿娶个母老虎的。”

金灵芝跳了起来,一转身,已到胡铁花面前,瞪着眼道:“谁是母老虎?你说!你说!你说!”

胡铁花昂起头,背负起双手,道:“今天的天气倒不错,只可惜没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边,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见而已。”

金灵芝本来还想发脾气的,听了这句话,也不知怎的,脸突然红了,狠狠跺了跺脚扭头走入了船舱。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亲了,倒是件喜事,却不知新娘子是哪一位?”

楚留香道:“说起新娘子么……人既长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错,酒量更不错,听说能喝得下一整坛……”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老臭虫,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就……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脸居然也红了。

大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就在这时,突见一条小船,自江岸那边飘飘盈盈的摇了过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双手张着块白布。

自布上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友。”

董永“卖身葬父”多千古传为佳话,但“卖身葬友”这种事,倒真还是古来所无,如今少有,简直可说是空前绝后。

勾子长失声道:“各位请看,这人居然要将自己卖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够义气的人,我们要交上他一交。”

胡铁花道:“你若想交个朋友,还是将他买下来的好,以后他若臭,你至少还可将他再卖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脏、不赖、不拼命喝的人,总有人要的,怎会卖不出去?”

胡铁花还未说话,只听小船上那人已大声哟喝道:“我人既不臭,也不脏,更不懒,酒喝得不多,饭吃得比麻雀还少,做起事来却像条牛,对主人忠心得又像家狗,无论谁买了我,都绝不会后悔,绝对是货真价实,包君满意。”

哟喝声中,小船渐渐近了。

但胡铁花却连看也不必看,就已听出这人正是“快网”张三。

他忍不住笑道:“这小子想必是穷疯了。”

张三站在船头,正色道:“船上的大爷大奶奶们,有没有识货的,把我买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将自己卖了么?”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有条船可卖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儿一个,不买自己卖什么?”

丁枫道:“却不知要价多少?”

张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两,若非我等着急用,这价儿我还不卖哩。”

丁枫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只因我有两个朋友,眼看已活不长了,我和他们交友一场,总不能眼见着他们的尸体喂狗,就只好将自己卖了,准备些银子,办他们的后事。”

丁枫瞟了胡铁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着五百两银子呀。”

张三叹道:“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两个朋友,活着时就是酒鬼,死了岂非要变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还要在他们坟上倒些酒,否则他们在阴间没酒喝,万一活回来了,我可真受不了了!”

他竞指着和尚骂起秃驴来了。胡铁花只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长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将他买下来了吧。”

丁枫微笑道:“买下也无妨,只不过……”

突听一人道:“你不买,我买。”

语声中,金灵芝已又自船舱中冲了出来,接着道:“五百两就五百两。”

张三却摇头,笑道:“只是姑娘买,就得要五千两。”

金灵芝瞪眼道:“为什么?”

张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烦却多了,有时还说不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洗澡。”

金灵芝想也不想,大声道:“五千两就五千,我买下了。”

张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买?”

金灵芝道:“谁跟你说笑?”张三目交四转,道:“还有没有人出仍比这位姑娘更高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还像狗,岂非活脱脱是怪物,我脑袋又没毛病,何必花五千两买个怪物。”

金灵芝又跳了起来,怒道:“你说谁是怪物?你说!你说!”

胡铁花悠然道:“我只知有个人不但是母老虎,还是个怪物,却不知谁?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灵芝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抢银子、抢钱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抢着要挨骂,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远远的溜了。

张三干咳两声,道:“若没有人再出价,我就卖给这位姑娘了。”

突听一人道:“你就是‘快网’张三么?”

张三道:“不错,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两。”

江心中,不知何时又荡了一艘小艇。

出价的这人,就坐在船头,只见他身上穿着件灰朴朴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大帽,帽沿低压,谁也看不到他的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飞冷冷道:“何况,这还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条海盗船!”

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副想要找麻烦的神气。

船头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对各位没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枫道:“我们对别人也许会不放心,但对阁下却放心得很。”

船头的人道:“为什么?”

丁枫笑道:“一个若像阁下这样身怀巨盗,防范别人正还来不及,又怎会再去打别人主意?”

船头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铁花冷冷道:“原来一个人只要有钱了就是好人,就不会打别人坏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如此看来,我们还是快下船吧。”

丁枫笑道:“酒还未喝,胡兄自动地就要走了?”

胡铁花道:“我们身上非但没有巨资,简直可说是囊空如洗,说不定随时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坏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膘了金灵芝一眼,冷冷地接着道:“但这也怪不得各位,有钱人对穷鬼防范些,原是应该的。”

丁枫道:“胡兄这是说笑了,两位一诺便值千金,侠义之名,早已轰传天,若有两在身旁,无论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况……”

金灵芝忽然截口道:“何况他还没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到世上竟有那样的奇境,在下确实也动心得很。”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有地方可去了,只剩下我这个孤魂,方才大家还抢着买的,现在就已没人要了。”

胡铁花道:“别人说的话若不算数,只好让我将你买下来吧。”

金灵芝板着脸,道:“我说过的话,自然是要算数。”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你还要买他?”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逍:“还是出那么多银子。”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现金交易?”

金灵芝“哼”了一声,扬手就将一大叠银票甩了过去。

张三突然飞身而起,凌空翻了两个跟斗,将满天飞舞的银票全部抄在手上里,这才飘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谢姑娘。”

海阔天拍手:“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这么样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银子,也值得的。”

丁枫长长向金灵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后航得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处想必极多了,在下先在此谢过。”

他不谢张三,却谢金灵芝,显然已将张三看做金灵芝的奴仆。

胡铁花冷笑道:“张三,看来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这样的主子日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过得很。”

张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鸣呼哀哉,至少我总有钱为他收尸了。”

胡铁花道:“我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还是第一个。”

张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交有钱的奴才总比穷光蛋朋友好,至少他总不会整天到你那里去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