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未被遗忘的初恋
丁乙乙的“时空漫步”节目问答时间——
听众1301号:乙乙,我常常想起我的初恋,想忘也忘不了。我明明早就不爱他了,可是想起他,还是会有难过的感觉。为什么呢?
主持人丁乙乙:其实吧,这感觉可能跟你初恋的那人没什么关系,你只是不舍得忘记以前的日子,并且很心疼那时候的你自己。
听众1301号:我后来又谈过好几场恋爱,我现在的婚姻也很幸福。而且,我跟他的回忆一点也不美好。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
主持人丁乙乙:别自责,这是人之常情嘛。我记得谁谁谁说过,哎,想不起名字了,他说,人类的痛觉要比其他感觉更敏锐,人类对痛苦的感知程度也远远胜过诸如幸福甜蜜等其他情感。所以,大多数常常会忘记疼爱呵护他的人,却很难忘记伤害过他的人。
听众1301号:谢谢你乙乙。可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主持人丁乙乙:……我只会偶尔想起,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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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头等机舱人很少,除了机器的低鸣音外,连喝水翻杂志的声音都听得太过清晰。
“公司最近还算顺利?没受太大的冲击吧?”罗倩仿佛不经心地随口问起。
“不好不坏,凑合吧。”周然用相同的语气淡淡地回答。
“按你一向的标准,那就是非常好了。”罗倩啜一口红茶,“只是最新那批名单里没你公司的名字,有一点点可惜。”
周然扭头看着舷窗外急掠而过的云层,直到他可以确定自己唇边那抹很淡的讥诮已经完全消失,他才把头转回来:“没关系。做生意与交朋友差不多,随缘就好,强求不得。”
罗倩低声地笑出来。也许她的笑声太好听,引来他们前侧方一对老人的回头关注。
罗倩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不在乎。你至少还有两条融资后路呢,就算五年内都上不了市,对你也没更多影响不是?”
周然默认。
“周然,你最令人佩服的一点就是,你永远给自己留足了后路。”
周然又看向舷窗。飞机已经穿过了云层,现在窗外只乌沉沉的一片。
“因为我也曾有过没有后路的时候。那种滋味并不好受,而我一向主张善待自己。”很久以后,周然说。
罗倩轻轻地笑了一下:“也没见你多难受,很快就找到另一条路了嘛。”
周然抽出座椅上的杂志,摆明了不想与她继续这个话题。
罗倩也不再打搅他,打开了座位前的电视,在戴上耳机前说:“尊夫人最近气色不错。我记得她以前是实验室人员吧,做了多年家庭妇女,现在又改行,适应得相当快。”
周然终于看向了她。
“对了,她那新公司的老板与她以前是同行。真巧,是不是?”
周然忍不住问:“你跟她很熟吗?”
罗倩一点也没搞混“她”和“他”:“算不上熟,上回在X大见到她时,一起吃了顿饭,聊了半小时而已。”
周然本来是相信罗倩不会搞混的,现在却不确定了:“谁?李鹤?”
“当然是你家林晓维啊。”
“什么时候?”周然心中浮起一些凌乱的念头。
“好几个月了,应该是去年年末或者今年年初吧。”她看了几眼周然的脸色,心中了然,“你不知道?她出远门都不向你报备啊。”罗倩的口气里掩不住的兴灾乐祸。
周然又不说什么了。
他与罗倩少年时代开始,认识了那么久,分手后也难免在商场上偶尔打个交道。虽然相恋多年的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但说到互相了解,绝对是一人只需要说半句话,对方就可以将另半句补上。
当罗倩发现周然的心情已经比先前更不舒服时,她的心情就更好了一些。她知周然不会再主动提问,所以主动为他答疑:
“大概是快过小年的那几天,敝公司与我们的母校有个合作项目,我亲自去谈,结果在校园里见到了你夫人,她正在参观科技馆。本来我还不敢认,直到她在你当年的英姿前面发了很久的呆。后来我请她喝了杯咖啡。她说有位朋友请她过来看电影首映式。我说,你突然改喝咖啡的习惯,是被令夫人影响的吗?你以前可决不受别人影响。”
“谢了,罗倩。”周然答非所问。
罗倩对周然的答非所问非常满意,她戴上耳机,安心地欣赏她的电影。
周然继续翻杂志。但他的心里,当然没有表面那样平静。
在他印象里晓维只来过X市一次,是他带她来的,陪她看过了几处大大小小的风景,以及自己的学校。晚上唐元夫妇请他俩吃饭,晓维与李蓝相处很好。最后一天,唐元带周然去考察一个项目,李蓝主动要求陪晓维去逛商店。
如果晓维在X市有什么朋友的话,那就应该是李蓝了。
于是周然也终于明白,为何这几年来,他与林晓维一直处得这样不死不活,他习惯了,他以为晓维也习惯了,却偏偏在那以后,晓维提出了离婚。
他隐约记得晓维似乎曾经说过她想到外地去看一位朋友。当时他在国外,而且晓维的行程只有两天,尽管她含含糊糊没说明白她要去哪里,周然并没追问。既然晓维几乎不过问他的去向,他觉得他也该给晓维足够的空间。
事情也许是李蓝对晓维讲的,在X市那个圈子里,他的事瞒不住李蓝;也许是罗倩对晓维讲的,罗倩那人很喜欢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但知道是谁又有什么意义。
周然觉得心烦意乱。如果当初他就有所察觉,情况是否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出了机场,果然如晓维所讲的那样,雨下得不小。
好在机场有伞出售,周然淋得微湿才找到自己的车。
在这样大的雨里,出租车也显得很珍贵。有乘客被困在机场大厅,也有乘客被困在公交车候车亭里。
周然下飞机时与罗倩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很快就走散了,但是没想到她也在候车亭里,只是她的站姿比其他人更从容一些,仿佛在欣赏雨景。
周然越过她时,把车又倒退了几米,放下车窗:“接你的人还没来?”
“他们都以为我明天的航班。”罗倩说,“我本打算乘出租车回去,很多年没坐过了。”
周然说:“那你慢慢等,再见。”
罗倩把手指放在他的车窗上,周然停止了关车窗的动作。
罗倩皮笑肉不笑:“周然,你就算不顾及情义,也该顾及点道义。让别人知道你就这样把我丢在大雨里,你有面子吗?”
周然说:“让别人知道你和我深更半夜坐在同一辆车子里,你我都没面子。”
罗倩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而周然说归说,却一直没动。
罗倩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位,放下车内的整容镜看了看自己的妆容,然后扭头看周然:“知道我住哪儿吧?跟你家顺路。谢了啊。”
“系上安全带。”周然没看她,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在雨中发动了车子,很快便驶离了机场。
雨势一直不见小。车内只有车轮辗过积水的路面的哗哗声,以及雨刷刮着玻璃的机械声。
凌晨一点的公路,空空荡荡。周然专注地盯着路况,罗倩则有些昏昏欲睡。
车子下了高速,周然减慢车速。罗倩突然问:“你最近重回学校看过吗?”
“没。”
“原先的一号篮球场被废掉了,要盖新楼。”
“嗯。”
“不觉得遗憾?那里有你无数的光辉战绩。”
“我又不打算回去打球。”
“我觉得遗憾。”罗倩说,“站在狼籍一片的施工现场,我想起当年我曾在那儿对着篮球架发过的誓,如今连个物证也没了,恼火得很。”
“罗倩,当初你发的誓一样样实现,你想得到的都得到,欺负你的人都被你踩到脚底。你还有什么可恼火的?”
“人心永不满足呀周然。一个人可以不在乎有九十九个都她点头哈腰,但肯定介意那个无视她的人;就算吃任何山珍海味都像嚼蜡一样,也会想念当初吃馒头啃咸菜喝稀饭的时光,那真是再也找不回的美味。”
“你喝酒了吗?”
罗倩哈哈大笑:“你觉得我在说醉话?”
“别笑那么响。”周然说,“路况不好,打搅我开车。”
罗倩又笑,过了一会儿,她指指路牌:“限速80,你开到100了。”
“没警察,没测速。”
“你变化挺大的,周然。换作以前,即使是步行,路上只你一个人,看见红灯你也一定会停下。”
“地球每天都在变。”周然说,但是他把车速降到了80。
也许合该着周然今天倒霉,诸事不顺。
本来,罗倩所住的小区已经就在前方了。周然看着交通灯由红变绿,慢慢加速,右方道路有一辆小车打斜里猛冲冲来,闯过了红灯警戒线。
那车只亮着一盏灯,周然透过密密的雨帘判断,那是一辆摩托车,虽然架势迅猛,却对他们无大碍。直到他将车开到了路口中央,才看清那辆违规车分明是一辆右灯没亮的轿车。
如果不是因为下雨视线模糊,如果不是因为雨水令路面太滑,周然本可以及时地阻止这一场意外。但此时,他只能在罗倩惊恐的尖叫声中,一边将方向盘向右猛打了一下,一边将刹车猛踩到底。
尖锐的刹车声之后,钢铁的碰撞声响起的同时,车子的安全气囊嘭嘭两声弹开了。
林晓维这一晚上睡得不太稳。她白天开了七小时的车,她很少有精神体力这样高度集中的时候,晚上缓过劲儿来,全身不舒服。
她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心中不安,总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她迷迷愣愣做了几个梦,梦里她开车跑长途,她爬山游泳打羽毛球,醒来后觉得特别累,看看闹钟,凌晨两点半了。
她十一点半躺下,这三小时的睡眠没让她得到什么休息,倒教她好像做了三小时的运动一样,全身酸痛。
她算了算时间,周然也该回家了。也许天气原因导致了飞机延误。
她躺在床上试着继续睡,徒劳,心中的不安感渐渐加大,最后她想去找两片安眠药助眠。
这些药一直被她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但她找来找去却不见影子,而别的东西却都在,不知是否她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周然把药给扔了。晓维有些烦躁,重新躺回床上,睡意更少,却正在这时,她的手机一闪一闪,然后开始震动。
林晓维没想到她的一位初中同学在这种时候给她打电话过来。她那同学已久不联系,直到几周前在饭店里遇见,认出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
此时她能想到的只是这位旧日同学大概遇上了极度危难的事情,才会在凌晨时分打电话向她求助,却不想她听到的是另一条消息。
“晓维,你来医院了吗?你老公怎么样了?”
“怎么了,莉莉?”
“咦,半小时前我去楼下值班室时,有车祸的伤者被送来,好像看到你老公……没人通知你吗?”
晓维心一沉。她想起另一件事,莉莉是市某大医院的护士。而莉莉只见过周然一面,那日她与周然一起吃饭时,遇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当时互相作了介绍。后来,自若干年前就热爱八卦事业的莉莉还专程打电话,对周然的容貌身材气质涵养作了一番高度的评价。
“没,没有啊。”晓维的气息不太稳。
“晓维,你别急啊。也许我认错人了。不过就算是他也不要紧,我看他没受什么大伤,人很清醒呢。也许是怕你担心吧。”
“他在哪儿?”
晓维这整晚的心慌意乱终于有了归宿。她开始拨周然的手机,但无论怎么拨,对方都只提示“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晓维终于想起周然还有一部手机,她再拨,这回接通了,却长久地无人接听。
晓维在原地站了几分钟,腿有一点发软。莉莉记人一向准,她不可能看错人的。晓维坐到床上,心中浮现出无数个荒唐的可怕的画面。
她迅速地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出了客厅,在茶几上给公婆留下一张字条。下了电梯后,她在地下停车场一路小跑着找到自己的车。
那家大医院很近,即使是下着雨,晓维在一刻钟内也抵达了。
夜间急诊大楼只有一个进出口。晓维按下电梯键时,庆幸地上没有她想像中的血迹斑斑,也没有刚清洗过的痕迹。这场车祸看起来的确不算惨烈。
她乘电梯到达莉莉所说的那一层。她走出电梯时,另一部电梯正在往下走。走廊里秩序井然,也没出现忙乱的景象。
晓维站在护士值班室门口,突然就有了一点迟疑。周然没通知她,只是不想让她担心,还是根本就不想让她来呢?
两个小护士在聊天,根本没注意到门口的她。
一个人说:“今儿出事儿的那四个人,运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听说喝酒的那人开的那辆车整个儿翻了,车上的人居然只撞破了头,轻度脑震荡。”
另一人说:“听交警说,他们酒后驾车,闯红灯,车灯还坏了。等出了院,有他们受的。另一辆车上那对夫妻遇上他们可够倒霉的。”
“他俩不是夫妻呀,那女士的丈夫刚才来了。”
“啊?不是吗?交警说如果不是他向右打了方向盘,他副驾座上的女士肯定得受伤,撞他们的那辆车肯定也没这么好命了。原来不是为了保护老婆啊,那这人可真够仗义的。”
晓维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有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很久没动静。晓维回头,与那人隔着两米的距离四目相对。
“晓维,好久不见了。”
“是啊,海波。”
刚才站在她身后,想打招呼又迟疑的,正是罗倩的丈夫,晓维的前男友,于海波。
“我刚才把交警送下楼。晓维,这回多谢你家先生了。”
晓维再迟钝,也立即明白,原来刚才小护士讲的那位仗义英勇的先生是周然,而他保护的坐在副驾位上的女子,是罗倩。
“不用谢,男人保护女人,天经地义。”晓维挤出一个微笑。
他俩自分手以后再无往来,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逢,两人都有一点尴尬。
“你的样子没变化。”于海波说。
“你变了不少。”林晓维说。
“是吗?……哎,是啊。”于海波用手去扶眼镜。晓维居然还能记得,这是他不自在时的习惯动作。“你是来看你家先生吧?”
“是啊。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于海波回头指指一个房门,顺着他的手指,周然正好从那间病房里走了出来。
林晓维看不清他是否愣了一下,但当他走到她面前时,他的神色十分平静。周然与于海波打了个招呼,他气色虽然不太好,但是并没有受伤后的虚弱样子,只是右手包着一层绷带。
林晓维不知当着于海波的面该如何开场白,她镇静地等着周然先开口,她想周然应该会问“你怎么来了”?她正在努力地想应该如何回答。
但是周然什么也没问,只是有些疲倦地说:“我们回家吧。”
于海波告辞离开。
“不用留院观察?”晓维问。
“不用。”
晓维看着于海报的身影进了另一间病房后才问:“不用向你朋友和医生告辞吗?”
“不用。”
雨势比晓维来时小了很多,她开得很慢很专注,一言不发,什么也不问。
“在飞机上遇见的,只是送她回家。”周然突然开口解释。
晓维的方向盘晃了一下,她没想到周然居然解释。
“哦。你的手要不要紧?”
“不要紧,手指伤了一下。”
“哦。”
周然还想说什么,晓维打断他:“你受了撞击,别多讲话了,对大脑不好。”然后把唇闭得紧紧的,摆明了不想继续谈下去。
周然用没受伤的手在座椅背面摸了几下,晓维一向把瓶装水放在那里,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晓维无声地把左手边的水递给他,想到他一只手拧不开盖子,她把车在路边停下,替他拧开盖子。
他们回到家时凌晨四点还不到,但客厅亮着灯,周爸周妈一脸的焦急,见到他们回来后,二老大大地松口气。
周然轻描淡写就搪塞过去,把一场车祸描述得比走路被石头踮到脚更简单。但二老一直念念叨叨,怪周然深更半夜大雨天不小心点,又怪晓维不顾危险一个人出门,而不喊他们一声。
周然按着太阳穴不说话。晓维说:“爸妈,他累了一天了,让他先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周然回房后丢开外套就躺到床上,晓维则进了屋就去了浴室。
她很久后才出来,重新洗过了脸,给周然拿了一条热毛巾。但周然却和衣睡着了,身上什么都没盖。
他本来是想等晓维出来,与她谈一谈的。虽然他也不知道全无立场的他谈什么才好,但总好过林晓维这样一言不发,没事人一样。可是他这一天本来就心神俱疲,再加上这样一场折腾,精力体力都透支。而有医生给他打的针里有镇定剂,让他困得厉害。他撑着等了很久,可是晓维躲在浴室里,就是不肯出来,他终于还是体力不济地睡着了。
晓维站在床边研究了一会儿周然的呼吸频率。她判断不出周然真睡还是假睡,干脆当他是真睡。她背转过身去换下睡衣。
六月的天气,被子很薄,晓维这几天早就与周然各盖各的。晓维给周然盖上被子,她自己裹紧了另一条,背对着周然躺下。
她想过睡书房,也想过睡沙发,但她既不想被公婆发现,也不想虐待自己了。何况,她也整晚没睡好,此时虽然心情如谷底的暗流,但终究敌不过睡意。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晓维是被周妈的敲门声吵醒的。婆婆在门外轻轻说:“晓维,你醒了没有?”
林晓维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光着脚跑到门边:“妈,您等一下啊。我换衣服呢。”
周妈说:“昨儿晚上你说累,没吃几口东西,半夜又出门,现在肯定饿了吧。先起来吃点东西,别把胃弄坏了。小然的手怎么样了?”
“好的,妈,我们马上出去啊。”
晓维三步并两步跑到仰睡的周然跟前:“喂,起来吧。十点了。”
周然没动弹。
晓维又推他一把。周然翻了个身,背朝向她。
她懒得再理他,自己去迅速了洗刷了一下,换上居家服。
周然还在睡着。晓维觉得不太对劲,探手一摸,触手滚烫。
她吓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去喊婆婆,因为周然身体素质很好,很少生病。
但是她立即发现了另一个大问题。昨夜她懒得管周然,就任着他穿着衬衣西裤那么睡过去。可是待会儿如果婆婆进来看见,不多想才怪。
晓维匆匆忙忙地把周然的衬衣和裤子扒下来,给他换上睡衣。
因为怕弄到他的伤手,她脱他衬衣时费了很大的劲儿,出了一身汗只搞定了一半,只好先脱他的裤子。
她没想到,在她眼中没什么贞洁观念的周然居然非常有自我保护意识,她脱他的裤子时遭遇了抵抗,周然一边推着她的手一边嘀嘀咕咕地说:“干什么啊你。”
他抓疼了晓维的手,所以晓维也狠狠地拧了他的大腿,把他给拧醒了。好在他醒了,很配合地让晓维完成了剩下的工作。
晓维把他的衣服往洗手间一扔,跑出去找婆婆。
老人家的法子就是多。晓维主张把周然送去医院,或者请私人医生到家里来。周妈一边说“不用不用”,一边找了药给周然吃下,熬了姜汤逼他喝下,又给他捂上三层被子。等到中午十二点时,周然已经退了烧,与他们一起坐在午餐桌前了。
周妈边吃饭边继续唠叨,周爸也插一脚,几乎把考驾照时的考试提纲给周然复述了一遍。晓维使劲埋着头,一声不吭。
周然吃了小半碗饭,借口有些公事要处理,便回房间了。
周爸难得讲课瘾发作,而周然不赏脸,他只好把目标锁定了晓维,从交通安全一直讲到了古代的交通工具。当晓维站起来帮着婆婆收拾碗筷时,周妈按着她:“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听你爸讲课吧。”
其实晓维很愿意听知识丰富的公公大人天南海北地聊,比央视“百家讲坛”还有意思,更好过回房去与周然面面相觑。只是今天她不得不搅了老人的雅兴,她趁老人的话题告一段落时,赶紧说:“爸,我得出去一趟。我有个好朋友出了一本书,今天两点钟有个签售会,我得去捧个场。”
“那是好事儿啊。快去吧。需要凑人气的话,我也可以去啊。”
“不用啦,爸。我就是去表个心意。”
出书的人是丁乙乙。她给本市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写了三年专栏,报业集团的出版社要给她出一本书,集结了她的专栏,她的电台访谈的片段,还有她以前写过的影评乐评和散文,五花八门,书名叫作《直线与曲线》,因为她的姓氏“丁”是直线,而“乙乙”则是曲线。书名是沈沉给她取的,她觉得甚好,与出版社抗争很久,终于坚守下来了。因为她在本地是有知名度的,所以这天下午,出版社在书城给她搞了一个签售会。
周妈给周然送骨头汤时问他:“你跟晓维怎么着了啊?”
“没怎么着啊。”周然一脸没事人。
“怎么可能没怎么着。换作以前,你受了伤,晓维不可能出门去的。”
“她去哪儿了?”
“说一个朋友出书,她去捧场。”
“出书是大事儿啊,当然要去。她没说是谁吗?妈,你最喜欢追星,你怎么不一起去?”
“好像叫乙乙。这名字我听着真熟。”
“您见过的,我们当初的伴娘。”
“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们说她跟那小伙子是一对儿。后来晓维跟我讲,另一对儿伴娘伴郎也结婚了。那乙乙跟那小伙子结婚了吗?”
“没有。她今年跟另一个人结婚了。”
“哎呀,真可惜。咦,小然,我跟你说你跟晓维呢,你故意绕开话题是不是?”
“您觉得我俩有什么事儿啊?”
周然无坚不摧,周妈也没辄,临出房门时说:“晓维是百里挑一的好儿媳。你长这么大,学习总是第一也好,考上名校也好,事业有成也好,都比不上你给我们挑中这么个媳妇让我们更高兴。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周妈出去后,周然喝了几口骨头汤,随手放到一边,点了一支烟。他吸上两口,看了看绑着绷带的那只手,又熄了烟,把窗子打开。
他倒不是怕令伤手的情况更严重,而是他突然想起来,晓维很讨厌书房里有烟味。
周然的身外物很少,这书房里大多数东西都属于林晓维,成套的小说,杂七杂八的摆件。周然记得很久以前,他在书房里抽烟时,晓维嫌他让她的书沾上了烟味,总推他出去抽。后来,晓维也不推他了,只无声地把窗户全打开。再后来,他很少进书房了。
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方助理连珠炮般地一一汇报:“周总,交警队那边需要您明天再签字确认一下;您常用那部手机撞坏了,我给您换了部一样的,另一部也在我这儿,过会儿我给您送过去;您的车已经送修了,需要两周时间,我把您以前常开的那部请人检修过,这几天让老杨接送您……不用啊,好的,我一会儿帮您把车开过去。可是您应该听听医生的意见……”
“方强,我记得你女朋友周末排练的地方就在书城附近。”
“对,书城对面的蓝天大厦。”
“丁乙乙今天在书城做新书签售,你女朋友方不方便请她的同伴们一起去给丁乙乙捧捧场?你晚上出个面,把帐结了,再请她们在半岛渔村吃顿饭。”
“在半岛渔村请那二十个贪嘴的姑娘吃一顿饭的钱,够雇三百个书托儿了。”
“上回我答应过请你们到那儿吃饭。你联系一下看看,请她们尽早过去。如果不成,你再想别的办法。”
“小晴那是跟您开玩笑。两点钟,好的……没问题。”方助理放下电话,甚感疑惑。平时只看晚报广告版、乘车从不开音响的周然,居然是丁乙乙的忠实读者与听众。
这一天的上午,丁乙乙与沈沉一起去疗养院看望乙乙的外婆。
乙乙白天有很多空闲,每周至少看望外婆两三次。而沈沉常常主动提出周末陪她一起去看老人家。
乙乙外婆每回都给沈沉安上各种身份,有时是乙乙的小学同学,有时是乙乙的顶头上司,有时是乙乙的新搭档,她努力地一次次向沈沉推销乙乙。
每当那时候,乙乙都很想哭。她处心积虑地以一场荒唐婚姻来讨外婆的欢喜,却不想搞成一桩笑话。
但是沈沉总是乐此不疲地与老人家一唱一搭,顺着老人的心思每每与她编排着一出出或者青梅竹马或者近水楼台或者一见钟情的言情戏码,重复来得重复去,并且最后总能成功地让老人相信,他已经成功地追到了乙乙,他俩已经结婚了。然后他们在老人十分高兴的笑容里与她挥手告别。
因为外婆看见沈沉总是很高兴,看不见沈沉时又常常念叨他,这一点给了乙乙不小的安慰。
可是,如果她能早预料到外婆这几个月会突然糊涂的这样厉害,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找丈夫,只要雇佣一个临时男朋友就足够了。
幸好乙乙对婚姻没幻想,早打定了不婚的念头,对性也看得开。也幸好她与沈沉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处得非常愉快,身体接触也够默契。她就权当以最最合法负责的形式与一名男性进行了一场非常正式的交往吧。
乙乙两天前独自看望外婆时,送了那本自己写的《直线与曲线》给外婆。外婆转身就忘记这书的作者是谁,见着乙乙与沈沉后,很高兴地说:“乙乙呀,你给我的那本书怪有意思的,说话的口气就跟你似的,总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哎呀,名字也跟你的一模一样。”
乙乙叹气:“外婆,这书本来就是我写的啊。”
“真的吗?我的乙乙成大作家啦。”乙乙外婆的惊喜表情与上一回一样,又指指那本书说,“你写作水平大有进步,都没有错别字跟病句。”
乙乙苦笑,沈沉拼命忍着笑。
外婆戴上老花镜,认真地把书翻开,指着封底折页说:“我尤其喜欢这首诗,‘生命像直线,要勇往直前,不能回头;生活是曲线,蜿蜒曲折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哎哟,这么朴实的话,讲的太有道理。这诗的题目取得也好,‘白天也深沉’,很新鲜呀。”
沈沉哈哈大笑起来,丁乙乙狠狠地掐了他的腰,疼得他咬着牙,笑不出声了。
乙乙想宰了沈沉。那段穷酸的话是沈沉写的,他还根据自己名字的谐音,借鉴张恨水的名篇《夜深沉》,给自己取了个“白天也深沉”的名字,与他那酸溜溜的句子衬极了。结果也不知道编辑怎么想的,在一堆的征集评论里,单挑了那句话放在折页上。
中午他们回乙乙的公寓,当乙乙换了一套与平时差不多风格的衣服,只涂了一层口红,就招呼沈沉送她去书城作签售时,沈沉目瞪口呆:“你就这样去?”
“编辑说了,我打的是亲民牌,不用太刻意。”
“那你也没必要这么不刻意呀,住你对面那位韩国大嫂,去超市买菜时都比你打扮得隆重时尚。”
乙乙新仇旧恨一起来,拧着他的胳膊内侧一点细肉道:“你什么意思啊?你说我邋遢又老土,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沈沉疼得呲牙咧嘴:“上个月你在节目里说新建的书城代表城市新形象,呼吁市民千万别穿着睡衣去买书。今天你在那儿签售就是代表城市形象的形象,怎能被买菜的韩国大嫂比下去?”
“你个死老外,我们国家的城市形象关你什么事?”
“天地良心,这里是我的家乡好不好?”
丁乙乙加重力气,沈沉边躲告饶:“你清水出芙蓉,不需要雕饰。”
时间根本不够乙乙去找化妆师与造型师。但是真人不露相的沈沉,在乙乙的衣厨里翻了几分钟,居然用她的几件非主流单品搭配出优雅又端庄的主流效果,又在乙乙的化妆道具极度匮乏的恶劣条件下,用手指代刷子替她抹上一层层粉底与眼影。
乙乙在镜子前翩然转了个身:“霍,真神奇,这衣服就像从林晓维的衣厨里偷出来的。沈沉,你是不是喜欢玩芭比换装游戏,又经常自己偷着化妆再洗掉啊?”
“我学生时代在女装店打过工,我的水粉画得过奖,”沈沉说,“对了,我还刷过房子。”
乙乙朝他飞去一脚,同时把打算赞扬他的话吞回肚子里。
林晓维到达书城二楼乙乙的签售现场时,距签售开始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现场已经有十多个人排队等在那儿了,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
晓维提前约了几位家住附近的同事,与他们讲好,假如这边人不太多,就请他们务必过来帮个忙。她拿出手机,给几位同事发短信,短信才写了一半,呼拉拉来了一群年轻姑娘,个个纤细苗条,打扮入时。
她们排着队买好了书,亭亭玉立地站着,三三两两地小声说着话,显然是结伴而来的。
这样的姑娘独自走在路上就很吸引人的眼光,何况一下子有一大群。很快地,她们就引来了更多凑热闹的人。
晓维删掉写了一半的短信,把手机放回口袋。
乙乙还坐在休息室时,签售助理兴奋地进门宣布:“外面已经有六十个人在等了。要不要提前啊?”
“废话,当然不能提前。”陪着乙乙的编辑说。
乙乙呆了呆:“席姐,你们从哪儿雇来这么多人?”
跟她甚熟的年长的编辑使劲戳了戳她的腰:“乱讲乱讲,童言无忌。”
乙乙的签售十分成功,现场一派和乐融融。
头发花白的老人给乙乙看厚厚的两本剪报:“瞧,你的文章我全做成了剪报。上回你写的那篇《有文化的流氓更可耻》,真是太解气了。乙乙姑娘,你就是我们百姓的正义代言人呀。”
乙乙汗:“惭愧惭愧。”
戴着红领巾的小姑娘说:“乙乙姐姐,我可喜欢你做节目的风格了。我上周刚刚被选进学校的广播站,你就是我的老师。”
乙乙边签字边说:“小姑娘不要睡那么晚啊。”
“嗯,我每天晚上九点睡。爸爸每次帮我把节目录下来,我第二天听。”
少妇拉着她的手:“乙乙,我就是打过两回热线电话的小玲呀。谢谢你开导我,打消了我自杀的念头。我现在跟我老公的关系又恢复了。”
乙乙小心地抽出手:“恭喜你,祝你幸福。”
林晓维买了五本书。因为她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快轮到她时,签售助理走上前:“女士,我们最多签两本。您若要多签,可能需要重新排队,或者把书先留在这儿。”
晓维说:“没关系,就两本吧。”
正埋头签字的乙乙抬头并冲她一笑,作了个OK的手势。签完字,晓维什么也没说,轻轻拍拍她的手就离开了。
晓维回头看了看比先长更长的队伍,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到史书专区去给周爸拿了两本书,昨晚的读书栏目正好介绍了这两本,老人看得很认真;她又上三楼去给周妈拿了一套烹饪书。经过科技书专区时,她见到沈沉正在认真地翻着一本大厚书。她走过去,拍了拍他:“喂。”
沈沉见到她很高兴。但四周都是在看书的人,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不方便聊天。沈沉小声说:“我看见楼下有一家饮品店,我请你喝饮料吧?”晓维点头。
沈沉是被乙乙发配到楼上的。
之前离开家时,沈沉带了两件外套,一顶棒球帽和两幅墨镜。
乙乙惊道:“你要干吗?”
“换装。可以用两个人的身份排两次队。”
“神经病啊,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呗。喂,一本正经沉,你不是最最讲究诚信反对弄虚作假的吗?”
“一本正经沉”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弄虚作假啊。第一次我以你家人的身份去排队,第二次我以你读者的身份去排队。”
乙乙笑了一路,等到快抵达时,她把沈沉赶走,不许他出现在签售现场。因为她生怕一见他就笑场,破坏掉她正在努力伪装的知性形象。
饮品店里,沈沉对晓维说:“我一直想当面谢谢你,晓维。之前我与乙乙旅行闹误会那次,多亏你一直从中帮忙调解。”
“没有啊,我只说了几句我知道的实话而已。”
“别谦虚。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拼命替我讲好话,乙乙不会那么轻易就原谅我。”
晓维笑着说:“你对乙乙应该了解更多些了吧?她性格就是那样,大大咧咧的,懂得反思,不会记仇。”她看着沈沉略显尴尬的神色,明白他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哦,丁先生……算个例外吧。”
沈沉不知该如何继续,岔开话题:“乙乙今天的签售人很多,我之前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是名人了。”
“我也有点出乎意料呢。沈沉,你感到有压力了吗?”晓维笑。
“没有没有,我觉得与有荣焉。”沈沉笑得很阳光很孩子气。
签售后台也在惊讶。书店在紧急加货:“请把《直线与曲线》再调过来三百本。不不,五百本。我知道刚才送过二百本了。但是又快没了,出货实在太快了。”
编辑向出版社正在作电话汇报:“已经签到一百人了。排队的有四十几位,还在继续增加。……是啊,比上回那个走性感路线的小明星的签售现场火暴多了,真是没想到。……领导,这是好事啊,这证明我们这城市虽然文化贫瘠了点儿,但市民毕竟还是重视内涵胜于重视皮相。当然,乙乙长得也很漂亮,但她平时都是不露面的。”
电话那端说:“这回我们都低估了丁乙乙的人气与影响力。你知道不,刚才我们把正发往A市的货全调回来了,因为书店告急,他们说有好多人十本十本地买,一小时内几百本就没了。刚刚我们通知印厂又加印了六千册,因为S省有个人一下子就要了五千册,连款都打过来了。奇怪了,丁乙乙在本市有点知名度还不奇怪,放到全省就没什么戏了,怎么能跟S省扯上关系呢?”
编辑低声说:“难道传言是真的,这姑娘有后台?那她行事可真够低调的了,一点风声都不吐露。”
晓维与沈沉在冷饮店告别,找到了自己的车。开车前,她习惯性地看了看手机。
被她调到静音状态的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人的。她拨了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活跃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嘿,晓维姐,忙什么呢不接我手机。”
晓维说:“刚才手机静音了,晓军。”
电话那端的人,是她异父异母的弟弟林晓军,晓维爸爸再婚的继子,恰好也姓林,名字与她的又像,听起来就像亲姐弟似的。
说起来有点难为情,这么多年来,晓维与自己的亲生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除了定期拜访,定期电话问候,定期送些钱外,几乎就没更多的联系了。反而这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与她走得稍稍近一些,不时与她通个电话发个短信,向她诉诉苦,给她讲个笑话,偶尔也会蹭她的饭。
林晓军比晓维小七岁,刚大学毕业一年多,与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公司。当年晓维的父亲再婚时,晓维去观礼。喜宴上,看着父亲与另一个陌生女子亲亲热热,她全身不自在,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时,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拿着一只笔,在破坏喜榜上她父亲与继母的照片。
晓维“喂”了一声,那小孩子跳起来,撒腿就跑,却被石头绊倒。晓维扶起他,替他擦干净了脸和手,在那张稚气的面孔上,看到自己熟悉至极却又表达不出的那种眼神,失落的,愤恨的,不屑的,可怜的。晓维认识这孩子,几年前,她曾经见过父亲背着这孩子去游乐场,而父亲从未带她去过。
晓维说:“你好,我叫林晓维。”
那孩子说:“我叫林晓军。”
“你怎么不进去吃饭?”
“那饭太难吃。我想吃冰淇淋。”
“我请你去吃吧。我也想吃了。”
“我妈妈抢了你爸爸。你是想毒死我,替你妈妈报仇吧?”
少女林晓维说:“不会。毒死你,我要做牢的。我不打算做牢。”
也许是同病相怜,小男孩把手伸向她。从那时到现在,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林晓军说:“姐,我在你帐户上打了十万块。你记得查一下。”
“打钱给我做什么?你哪来那么多钱?”
“四个月前姐夫借给我的。我要还他,他说让我先留着用。我知道十万块在他眼里不算什么,但我现在拼了死命地赚,也得赚上一年半啊,哪能随便拿这种飞来之财。我想了想,还是给你吧,如果姐夫不要,正好当你的私房钱。”
晓维半天才反应过来:“林晓军,你拿十万块钱做什么?就算你要用,跟我开口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跟他要?”
“不是啊姐,连你我都不想开口,怎么可能去跟姐夫要?我一个铁哥们儿出了点事,我们急用钱,那天我在银行打算抵押十万块,银行那边老是为难我们,跑了几趟也不成。正巧那天我在银行遇上姐夫了,他问了问我有什么事,后来就借钱给我了。哎,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我错了,你别生气啊。”
林晓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爸跟阿姨还好吧?”
“好什么啊,整天打打闹闹,要死要活要离婚,这些年一直那样儿。我就奇怪了,难道这就是爱情?当初他们抛弃了各自的家,就为了可以凑在一起天天吵架?犯X啊。”
“晓军,大人的事,你别在背后乱议论。”
晓维挂掉林晓军的电话,有点头痛。她揉着太阳穴,想起自己这个周还没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
她每个周末都会给亲生父母打一个问候电话。这周因为公婆来了,一直忘了打。
晓维爸爸接电话的时候四周很嘈杂,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晓维知道他又在打麻将。
林爸喊得很大声:“你是谁啊?……谁?啊,晓维呀,我正在打麻将。你有事没?没事?没事挂了啊。”
“爸,你的腰疼……”晓维的话才讲了半句,那头已经传来了断线音。
她又拨自己生母的电话,那边也很吵,有小孩子的啼哭声。晓维母亲的继子有了孩子后,她一直在帮忙照看着。
林妈说:“晓维,你上回送我的眼霜我给你嫂子了,结果还没用就被小孙子给打破了。下次你送她一瓶吧。”
“妈,那个很贵啊。”晓维一听母亲的这种论调就觉得头大,连装都不想装了。
“死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你跟周然一个月赚多少钱,你哥你嫂子一个月加起来才多钱?你跟他们算计这个干什么?”
林妈在晓维小时候就这样,对别家的孩子很大方,对自己的孩子很苛刻。晓维实在很想朝她喊:“那两人跟我无亲无故,谁当他们是哥嫂?”但话到嘴边,她也只能说:“妈,我赚得不比他俩多。那都是周然的钱好不好?”
“嘁,他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我把一姑娘养这么大送给他,他还想跟你分家不成?”林母说完想起一事,“对了晓维,你哥最近换了份工作,听说跟周然的公司有联络。你去跟周然说一声,多照顾着他点,给他放放水。”
“妈,你也知道的,周然别的事情好说,但在公事上是说一不二,不好通融的。”
“如果不因为这个,我还叫你去说?多给他吹吹枕边风,肯定有用的。”
“妈,你不要每回在电话里都提周然的事好不好?你也不要大事小事都去找他了,我跟他……最近我跟他……有分手的打算。”晓维狠了狠心,索性直接了当与母亲说。
“脑子进水了你!”林母说。
晓维在母亲长篇大论的絮叨里头更加痛,她把电话拿远一些,后悔自己太冲动。那个孩子的大哭声拯救了她,晓维对着电话说:“妈,你快去看看孩子吧。我跟你开玩笑的,再见!”
她把手机丢到副驾位上,把车子开出停车场。时间还早,她不想回家,在路上兜了两圈,想不出该去哪儿。
手机又响起来,她戴上耳机。这回是婆婆打来的:“晓维,你朋友那边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和你爸去啊?”
“不用啊妈,人挺多的。”
“你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吧。需要我买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我跟你爸刚从超市回来。你早点回来啊。”
“妈,我公司里有些事情,我得先到公司去一趟。事情结束我就回家。”晓维急中生智地说。因为刚才有一辆救护车超过她,声音太明显,婆婆肯定能猜出她已经在路上了。她如果不能早回家,就得有个合理的理由。
“唉,周末还要这么辛苦。对了晓维,我做拔丝蛋糕给你吃,我记得上回你很喜欢。挂了啊,开车小心点。”
晓维把车转了个方向,朝公司开去。渐渐西落的太阳正好映入她的眼睛。她找出墨镜戴上。戴上眼镜的同时,两行透明的眼泪从黑色镜片下面无声地滑了下来。
书城这边,丁乙乙也即将结束她的签售。书城的工作人员最后捧了几摞书过来:“这些请丁女士单独签一下吧,读者会稍后来取。请先签这一本,这位读者买了一百本呢。”
乙乙疑惑地抬头看了工作人员一眼:“一百本?开书店的?”
“不会吧。他都是按原价买的。”工作人员说,“不过好奇怪的,别的买几十本的读者,都希望每本都签。只有这一位,只要求签一本。”
签售结束后,乙乙找到了沈沉。
“哎,你没神经病发作去买一百本书吧?”
“你今天都那么火了,我还凑什么热闹?”
“嗯,我也觉得不会。”乙乙说,“走吧走吧,我饿了。”
在路上,乙乙发现自己的胸针丢了。她在车里找来找去。
沈沉问:“是不是忘在签售现场了?我送你回去找找。”
“算了算了,也不是很值钱。我们走吧。”但乙乙说这话时有点烦躁。
但沈沉还是把车开了回去。
乙乙说:“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就成。”
一楼的人已经不太多了,地上没有她的胸针。她的书还码得一堆一堆,旁边有她的海报,拍得很漂亮。
海报前站着一个男人,看得专注。
乙乙走上前半步,又迟疑了一下,决定离开。但她的脚步惊动了那个人,他回头看她。
乙乙默默地看了那人两秒钟,突然说了一句话:“罗依,你怎么换了这么难看的发型,还变成了四只眼?”
沈沉远远地看着丁乙乙从书城的正门出来,走得飞快。经过一个垃圾筒时,她随手扔了一样东西。沈沉把车从停车位开出来,开到她身边停下,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乙乙没什么表示地坐下,待沈沉把车子开出老远,才想起该发表意见:“沈沉,经济环境再差你也不用怕失业。你可以去当化妆师、按摩师,可以去刷房子,做司机也挺像回事的。哦,你学过绘画?还可以到街头摆摊子给人画肖像。”
“美国失业率高,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果专业不能达到顶尖程度,就得多几项技能才不会饿死。”沈沉顺着她的话,似假非真地说,“你的胸针找到了吗?”
“不要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没找到?”
“看路看路,前面有老人。”
其实乙乙找到了那枚胸针。
当她与罗依隔了一米的距离,罗依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那句话,而她也不知下句该说什么时,罗依把掌心摊开,伸向她:“你回来找这个吗?”他的掌心上恰是她的胸针,大衣纽扣大小的玫瑰花形象牙雕饰,镶着银叶子,掉在地上并不起眼。
“谢谢。”乙乙迅速拿回那枚胸针。
罗依没回应,两人相顾无言。乙乙不习惯冷场,清清嗓子:“那一百本书,是你买的吧?”
罗依点点头。
“你家阳台缺瓷砖吗?”
这笑话很冷,罗依配合地笑了一下,仍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他说:“乙乙,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去喝杯茶吧。”
“我丈夫在停车场等我。”乙乙迟疑了一秒钟后说。
“哦。那么……”
“再见。很高兴又见到你,罗依。”乙乙朝他挥挥手,转身就要走。
“真的很高兴见到我?”罗依在她转身前开口问。
“当然啊,每次见到故人我都很高兴。”
乙乙将胸针捏在手心里,快步走出来。大门口距停车场不过几十米的距离,而她却想起那么多的事。
那枚很贵的胸针并非罗依送她的,否则她一定会在他离开时就还给他。
那是父亲在某一年送她的生日礼物。那时她还是小学生,母亲嗔怪:“怎么能让她戴着这样的东西去上学?你要惯坏了她,老师会有想法。”乙乙说:“我戴到衣服里面,不会有人看见。”
这么多年,她拒绝与父亲交谈,拒收他的任何东西,可是这件东西,她一直留着,在重要的场合总是随身带着。因为那时候,父母似乎真的很相爱,他们一家非常的幸福。而这个小东西,是她幸福的见证。
罗依也认识那枚胸针。有一年,乙乙在参加露天舞会时遗失了它,罗依陪着她打着手电筒在草地上和树丛中一直找到深夜,终于失而复得。
她把胸针在手中握得太紧,胸针上的针刺痛她的手,也许已经流血了。
乙乙想,人总是这样为难自己,因为抛不下,忘不掉,所以才令自己不痛快。她每回看见那枚胸针就憎恨父亲,怀念母亲,惋惜过往的童年,可她仍然留着它。她早就该忘了罗依是谁,可是见到他,她的状态还是有些失控,她本该淡定从容,而不是像这样落荒而逃。
经过一个崭新的卡通垃圾筒时,乙乙在心中默念“再见”,扬手将那枚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象牙胸针丢进去。
林晓维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票据。偌大的办公区域只她一人。
比起她之前待过的将“敬业奉献”作为企业文化信条之一的前两任公司,她现在的HF公司没有加班文化。为了不被别人认为加班是因为效率低下,一到时间大家便迅速撤离;如果有谁为了等待或陪伴客户占用了下班时间,第二天会被主管准上几小时的假。当然,这样的文化并没写进制度,林晓维也是经历了几回才知道,并且觉得有些许的疑惑。没有老板不喜欢员工自愿超时工作又不领取加班费的。
上周他们刚刚结束一个市场推广活动,各种票据摊了满满一桌子,她一张张核对,一张张贴起来。
这项零琐的工作并不是非得今天做不可。只是晓维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公婆在家等她回去吃饭,如果她在马路上或商店里游荡她会觉得良心不安,而工作是最好的借口。
她在一张凭证纸上贴了一百多张票据,贴得非常技巧,按不同的规格,码得错落有致。然后她用电脑将数字一组组输入相加,与总帐目核对。结果两个数字相差几十元,她改用计算器再算一遍,连门开了都没听见。
“你怎么今天来上班?”她头顶上突然响起这句问话时,林晓维惊得几乎跳起来。她的上司李鹤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也被她的反应吓到。
“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李鹤急忙退后,“你反应也太大了吧。”
“对不起。”晓维抚着额,同时道歉。
李鹤取过她贴的那一摞单据看了看:“双周假期,你却在公司加班,会让我觉得我是个苛刻老板,给员工的工作量太满了。”
“没有没有,”晓维试着解释,不好说自己是闲得无聊,又不能说自己效率差,编谎话也没天分,想了好几秒,总算生出急智,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对方公司负责这项工作的姑娘打算辞职,她希望这些款可以早一点结清。而按我们的制度,如果周一不能结算,就只能等周四了。”
李鹤点头,把贴好的发票还给她:“我这还是第一回见到有人能在一张纸上贴这么多发票,并且贴得这么整齐漂亮。这样贴很费劲吧?你为什么不多分几张贴?”
“这样所有的经手人员都可以少签几个字。”晓维指指被她贴成一排排阶梯形的发票边缘。按公司的制度,上级主管只需要齐缝签字,晓维贴的这份复杂如纸雕艺术的一百多张发票的单子,每位主管只需要签三个字就够了。
李鹤微笑:“我想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你丈夫不希望你出来工作了。”
“呃?”
“没有男人喜欢看到妻子用打理小家一样的用心态度来对待工作的。你在这儿工作了不到两个月,我至少有三回遇见你留在这里加班了。”
“李总,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的语文水平好像还不算差,这话句难道有歧义吗?”李鹤又笑。
晓维低头:“谢谢。”她在心里加一句,她已经有好多年没用这样认真的态度来对待家庭了。
“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我的手机备用电池忘在了办公室,我正好经过这里,来取一下。”李鹤边说边打开饮水机,“我给你冲杯饮料。你喝红茶还是咖啡?我记得你是喝咖啡的,不加奶精,对吧?”
李鹤在玻璃墙的办公室内坐了一刻钟,翻着一本杂志。
晓维疑心亲和的老板是因为有员工加班不好先离开。之前她一个人时做得不紧不慢,现在她很迅速地快刀斩乱麻将工作搞定,把桌子收拾整齐,然后轻敲一下李鹤虚掩的门:“李总,我的工作做完了。我先走了。”
李鹤站起来:“我送你下楼吧。”
“您忙您的。”晓维连忙说。
李鹤从桌上拿起包:“我也该走了。今天这整幢楼里几乎没有人,你不该一个人上来。”
晓维只好与他一起走,并排站着等电梯,在有监控的电梯里与他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
门口距停车场有一段距离。李鹤突然问:“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请教你。”
“您千万别用那么隆重的词儿。我希望我能回答得了。”
“那你也别用‘您’这么隆重的字眼。这问题对你应该不难吧。如果我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小女人,她说什么也不肯原谅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你犯什么过错了?方便说一下吗?”
“我没按她的心愿给她买限量版玩具。”
晓维忍不住笑起来:“你女儿?”
“是啊。大大地得罪了她,现在她赖在她外婆家不肯回来了,我去接她也不成。”
“把那款限量版玩具买给她也没用?”
“身为儿童心理教育研究生,你这个回答很不负责任啊。”
“我们都知道,理论与实践很难好好结合的。”
“我很迷惑,如果一个小孩子从来都有求必应,被家长保护得太周到,那将来她如何去应对来自外面世界的挫折和伤害?太宠她也会害到她吧。”
“老人常讲,男孩子要穷养,女孩子要富养。物质与精神世界都丰富的女孩子,不会轻易被男人骗走了心。你对她好,成为她心目中男人的形象楷模,将来她也会按着你的这种标准去挑选男朋友和丈夫,你就不用担心她被坏男人抢走。其实,你能无所顾及地宠她,并且被她全盘接受的日子本来也没太久,等她谈了恋爱结了婚,她的世界里就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了。”
李鹤摸摸耳朵:“这样的女性言论,我还真是第一回听说。奇怪的是,我一边觉得很荒唐,一边又觉得很有道理。好吧,谢谢你,我买了玩具去向她负荆请罪。刚才你说的那些,是经验之谈吗?”
林晓维笑笑,不说话。李鹤也笑笑,只当她在默认。
经验之谈?也许吧。
晓维很相信一种理论,很多女人找丈夫时的微妙心态,总是与父亲有关。有人愿意找与父亲相似的:我希望他像父亲一样疼爱我。也有人愿意找与父亲互补的:我希望他能够补偿我对父亲的遗憾。
而她,恰好是后者。
父亲从来都忽略她漠视她,所以当于海波热烈地追求她,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时,她明明并没有动心,却同意了他的求婚。
父亲除了生下她供她吃穿,对她很少承担过其他身为人父的责任,别人的父亲做起来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之于她则是奢望。所以当周然那么顺理成章地愿意承担他与她共同失误的后果时,她明明心中充满疑窦,却在最短的时间里嫁给了他。
晓维低头找车钥匙,李鹤走到她身旁:“我记得几天前你说你爸妈来了,已经走了吗?”
“哦,是我公婆,还在我家呢。”晓维正低头想着父亲,猛然听到有人提她的“爸妈”,反射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后有些伤感,她明明没必要这么向别人撇清“爸妈”与“公婆”的区别。
“你公婆喜不喜欢听京戏?”
“还好吧。”
“我这儿有朋友送的两张今晚的京剧团演出票,也许两位老人会感兴趣。”
“不用啊,李总。这样多不好意思。”
“我又不喜欢京戏,就这样浪费了,好像很不尊重朋友。”李鹤把票塞进她手里,合掌做了一个多谢的手势,“如果两位老人家有空又有兴趣,请他们帮我个忙。”
京剧演出的时间在晚上七点。晓维回家后,他们一家四口刚刚吃完饭,那两张京剧戏票便成功地打发掉两位老人。
周妈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哎,晓维,你累了一天了,那些碗你别洗,等我回来再收拾。”
晓维当然不可能听老人的话。她洗了碗,收拾了厨房,用洗涤剂把油渍一点点抹去,用消毒水把橱柜外表都擦了一遍。
这样的活儿,其实她只做了两三年。后来都是保姆和钟点工在做。
现在她只想多消磨一会儿时间,想清楚一些话的逻辑。
一小时后,厨房里的活儿全做完了。晓维解下围裙走进客厅。
她有些意外,周然没进卧室或其他房间,而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影视频道播着一部黑白老电影,仍然锁定在他们吃饭前的静音状态,而周然看得很专注。
晓维瞥了一眼屏幕,那是她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看,每年总会重看上一两遍,曾经看得周然很心烦。
不知何时,他居然也对这部片子感兴趣了。
晓维从包里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她坐到一张单人沙发上,距周然有一米的距离。她把那份文件轻轻推到周然的面前。
周然看了文件的标题一眼,将目光投向她:“这是什么?”
晓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就是标题上的意思。你不可能不懂的。”
周然单手执起那份有三页纸的文件,随意翻了翻。他翻文件的时候,晓维说:“周然,我们可以先不办理正式离婚手续,但我希望我们能达成一个正式的离婚协议。对外我们可以继续装做一对夫妻,但对你我而言,我们各过各的生活吧。等你认为机会合适、不会给你造成很坏影响的时候,我们就立即去民政局签字。”
周然一言不发地把那份材料翻回第一页,从头看起,逐字逐句,看得很慢。
晓维被他弄得有些沉不住气:“每一项条款,都对你有利无害。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太多钱,而现在我们的钱,我也没出过太多力。这些我都很清楚。我一向不是贪心的女人,我只拿我认为合理的部分。”
“你觉得,你我在这上面签了字,这份文件就合法有效吗?”
“我不介意它是否具有法律效力,但我相信你,周然。只要你肯签字,你就一定会守诺。”
周然把那份文件慢慢撕掉,当他大力牵动着受伤的手指时,眉头也没皱一下。
晓维冷冷地看着他:“周然,你有话说话。那是我打印的文件,轮不到你来撕。”
“可是你列的那些条款,如果传出去,会让我成为一个笑话。”周然用那只受伤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团。
“可是你列的那些条款,如果传出去,会让我成为一个笑话。”周然用那只受伤的手,把他撕成碎片的文件揉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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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维别开眼,不去看周然那只还包着一半绷带的手。
她是那种看见别人受伤流血自己先打颤的人,所以她方才心底那一抖,当然不是因为心疼周然。
晓维默念到十,把目光从吊灯上又转回周然脸上。
夫妻多年,虽然缺乏交流,可只要肯用心一点,她到底还是很懂他的。刚才他那句话,在字面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她十分明白,所以她不去纠结那个字眼,因为不会有结果。
林晓维的口气比先前更镇静:“周然,你这又是何苦呀。你这么拖着我所剩无几的青春,是为了报复我吗?”
周然看着她,表情复杂难解。
林晓维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干笑了一声:“拜托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像我伤害了你似的。诚然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也没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你的事情是不是?”
周然还是没说话。
对谈判欠缺经验与技巧的林晓维,面对周然的冷处理,面对这种死寂,她实在难以忍受。她想了想,又开口:“其实呢,我既无身家背景,又没有过人的才貌,与你在一起,不会为你增添什么光彩,带来什么荣耀与利益,离开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你何必一再地拒绝的我请求,何不成全我呢?”
周然深吸了一口气:“晓维,别为了与我辩论就口不择言,这种说话风格不适合你。”
林晓维又笑了一下,声音里带了一点点的尖锐:“这本来就是我的风格,你不怎么见到而已。”
她的确不适应这样尖酸地与人说话,气不到别人,却先气到自己,纵然她神色平静表情淡然,但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却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抖着。
周然突然探身过来,抓住她的手腕。
晓维先是一愣,随后象触电一般弹起来,在周然开口之前,猛然挣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一字一句地说:“周然,之前你建议我去读《安娜.卡列尼娜》。好吧,我听了你的话,在十几年后,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两个译本。”
晓维迎着他的目光:“你要我以她为戒是吧?可我觉得,安娜简直就是我的偶像,是我应该学习的榜样。既然你有寻找自由的权利,那我也应该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是不是?给我一条出路,放过我吧。”
周然微仰着侧脸看她。他的沉默并非故作姿态,他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向习惯于晓维的安静淡然。而眼前咄咄逼人的她,令他感到陌生与恍惚,居然令他无从应对。
他甚至分神地想起来,这样的一种状态,似乎曾经有过,在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候,面对陌生的林晓维,他自感无心无力去应付,便顺理成章地选择了转身离开,忽略她的存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用他一贯对待棘手但是并不重要的事情的方式。
而现在,他仍然觉得无心无力,却没办法再故技重施。因为那意味着彻底的放弃,而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周然看了林晓维很久,终于又开口,声音有一点飘忽:“如果你真找到了爱情,我可以放你走。但在此之前,请你留下。”
“你搞什么呀周然?找到合适的你就让我走?找不到就要我暂时留下?你当我是你的员工,一边工作着一边找下家准备着随时跳槽吗?你这个老板可真够宽容大度呀。”
周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很愚蠢的话。其实他是按着林晓维惯常的语言习惯来堵她的话,本是希望她打住这个话题。但他刚才忘记了,眼前的林晓维仿佛体内有另一个沉睡她自己突然苏醒过来,与平时的她太不一样。他只好继续沉默。
难得口才大好的林晓维当然不罢休,继续说:“你这算是鼓励我搞婚外情了?这倒也算是公平了,谢谢啊。但是呢,周然,你说我有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公平,也去搞一点事情出来呢?或者说,你其实是希望我也那样的,因为如此一来,你和我就扯平了,我们可以站在同样的高度上说话了。嗯,应该是这样的吧,你的逻辑一向非常的清晰。”
而林晓维的逻辑,周然却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绕清楚。因为上周他连日劳神劳力地谈判,周末又遇上一桩桩烦心事,他的胃有一点疼,而他被扭伤的手,因为刚才他自己的疏忽,又添了新伤,,此时那股剧烈的痛沿着末梢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大脑,他连太阳穴都在突突地剧疼。
周然用未受伤的手按了一下额头,口气很软:“晓维,我们改天再谈这件事吧。你早点休息吧。”
“周然,我俩没什么好谈的。我困了,我要去睡觉。”晓维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她落锁的声音很响。
周然去厨房倒了杯水,找出一片止痛药吞下去。他平时是轻易不喜欢吃药的,有点小病都宁可扛着。可是现在他的手实在是疼,头也疼。
不过十分钟后,晓维就穿着浴袍,抱着一团衣服又出来了。
他们的房子是错层式,客厅里周然坐的那个位置,可以把林晓维的行动看得一目了然。
她打开了客房的门。大约因为客房没有自带浴室,所以她在主卧洗了澡。
发现周然在看她,晓维也看向了他:“晚安,周然。对了,刚才你说过的话,你一定会说到做到的,对吧。”
周然刚刚缓和了一点的头又痛起来。他说:“你睡那儿,爸妈问起来怎么说?”
晓维进了客房,把衣服扔到床上后又折回来,她从门里探出一半身子对周然说:“我相信你肯定能给他们一个听起来最合理的解释。”随后她把门用力关上。
周爸周妈回家的时候,客厅一片漆黑,寂然无声,而电视屏幕却亮着,怀旧频道正播着一出老掉牙的黑白电影,刚演了个开头。
“这俩孩子,怎么睡觉之前连电视都不关?”周妈边念着边走向电视,而周爸打开了客厅的灯。室内顿时亮堂起来,周然斜倚着沙发,脚搭在茶几上,就那样睡着了。
周妈轻拍着他的肩:“小然,你怎么睡在这儿啊?起来回屋睡。”
周然被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睛,伸手去揉眼睛。因为习惯了用右手,却忘记手上有伤,疼得吸气。
周妈抓着他的手想检查一下他的伤势,又想到他中午还发着烧,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周然不习惯被人当成孩子,轻轻躲开。
“今天风很冷,你怎么开着窗睡着了?晓维呢?”周妈对他的疏离习以为常。
“我刚才在看电视。她睡了。”
周爸周妈一起又看了一眼静着音的电视。
“才十点不到,晓维今天睡这么早啊。我跟你爸给她买了她喜欢的大剧院旁边那家老店的椒盐酥,还是热的呢。”
“这么晚了,买吃的做什么。”周然说。
“这家店的东西真抢手。上回我们一块儿出去时晓维说要买一些回来吃,结果全卖光了。今天这么晚了,我们还排了十分钟的队呢,差点又没了。”周妈说,“晓维睡觉前都要吃一点东西的,不然胃疼。你不知道吗?”
“哦,那我去喊她起来吧。”周然刻意忽略周妈的问题。
“不用了,难得她睡的这么早。我给她放到冰箱旁边,这样她半夜起来能看见。小然,你也来一块?”
“我不吃……哦,好的。”
夜深的时候,周妈躺在床上哀声叹气,害周爸也睡不着。
“我说,老头子,我们明天收拾一下,回家吧。”
“不是说要住满一周再走吗?”
“提前走吧。家里的小黄让别人代看着,我不放心。”
“你这是什么话?小黄你天天搂着抱着,但儿子和媳妇你一年也见不着几回。何况你儿子现在受了伤,晓维又有工作,更需要你照顾着。”
“凭他俩的经济条件,还会缺人照顾吗?我们在这儿他们才束手束脚。晓维现在有工作了,下了班还得拿出时间陪着我们。小然呢,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还得抽了空儿应付我们。这回他如果不是急着赶回来,也就不会出这事儿了。我看着他们当着我们的面这么装,我看着都累呀。”
“小然一直都那么阴阳怪气的。晓维的话一直不多。怎么装了?”
“你们这些男人,除了自己心里还能想着谁?除了你想看到的,你还能看见别的吗?”
“嗳,我又做错什么了?你怎么老是迁怒哇。”
“怎么不是你做错了?当初如果不是你……如果你不混仗,我也就不会失常,小然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跟我们这么生分。当初他多好的一孩子呀,又细心又贴心。都是你不好,才让小然性格大变。”周妈语气里带了一点哽咽。
“老太婆,我们不是说好了旧事不提吗?你这是干什么呀?”
过了很久周妈又说:“早点回家吧,省得让我看见不想看到的事儿。咱们那儿子,我管不了,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周爸也叹了一声:“你觉得小然跟晓维出问题了?我刚刚在想……小然从十四五岁起,好像什么事儿都愿意跟我们对着干。我们觉得好的,他就偏要觉得不好。我们不让他做的,他就非得做。你说,会不会是我们俩把对晓维的喜欢表达得太明显了,所以小然他……”
“闭嘴吧你,睡觉!”
这个晚上,沈沉替乙乙庆祝签售成功。
他们回的乙乙家。回去后时间尚早。乙乙说累,衣服也不换,就躺到床上。
沈沉烧了热水,泡了红茶端到她跟前。替她把容易起绉的外套脱掉,换上居家服。又抓着她的手,替她捏着右手的手腕和手指。
乙乙坐起来:“吓死人了。你有话快讲,突然这么谦卑,就像做了什么严重的坏事一样。”
沈沉把力道加大一点,丁乙乙疼得叫了一声,甩开他的手。
沈沉似假非真地说:“你现在是名人了,我当然得谦卑一点,省得你抛弃我。”
“你才是名人,你们全家都是名人。”乙乙虚空踹他一脚。
沈沉灵巧地躲开:“对了,我在紫磨房订了餐,为你庆祝一下。”
“那是什么地方啊?”
“昨天我们经过的那家新开的法式餐厅。你不是说想去吗?”
“不去不去,哪儿也不想去。在家里吃吧。”
“谁做饭?”
“当然是你。”
半小时后,沈沉与丁乙乙推着小车,在乙乙小区外的大超市里采购食料。
“百合西芹山药怎么样?”沈沉问。
“随便。”
“水煮鱼呢?”
“随便。”
“你不该随便吃辣吧?把嗓子弄哑就不能主持节目了。换成糖醋鱼?”
“随便啦。”
“我们喝啤酒还是红酒?”
“随便随便。”
“不不,你上期节目里还对大家讲,女孩子家不要随便对男人讲‘随便’这个词,你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啊?”
“啊?”正在走神的丁乙乙回过神来,“我那说的是‘女孩子家’,我是女孩子吗?我说的‘男人’是指不够亲密的普通男性朋友,咱俩不够亲密吗,咱俩是普通朋友吗?”
前方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回头看乙乙,那女子突然像有了什么发现,对那男子悄悄说了一句话,边说边指指乙乙。
沈沉迅速拉着乙乙绕到另一个货架:“OK,是我中文水平差,理解有偏差。你现在是名人了,说话别那么大声,会被无聊的人在论坛上曝光的。”
乙乙咬牙低声道:“你再说一次‘名人’这词,我就用袜子堵你的嘴。”
“换样东西不行吗?”沈沉皱眉。
“没问题。内裤。你自己的。”
丁乙乙曾经很高兴沈沉这位万能人士也有瓶颈。他的瓶颈在于他做饭的水准很一般,甚至还不如丁乙乙。
起初沈沉做菜几乎不加油:“油烟污染太重了吧,会启动火警的,邻居会抗议的。”
乙乙翻白眼:“沈先生,这是中国,不是美国。”
后来沈沉对菜谱万分的疑惑:“盐少许。少许是指几克?酱油适量?适量是几毫升啊?这本书太不负责任了吧?”
乙乙冲过来:“给我,我来加。”她加半勺盐,“看,这就是少许。”
沈沉问:“你再加半勺,算不算少许?”
“不算!那样算‘多许’!”
不过她的优越感没维持多久,很快沈先生就能照着菜谱,按着模糊原则,通过不断尝试,做出色香味都不差的菜品。
比如现在。乙乙去换了衣服,打了两个电话,洗了一个澡的时间,他已经把三盘菜都摆上了桌。
乙乙觉得很不好意思,走到他身后问:“要我帮什么忙?”
沈沉说:“在凉黄瓜里加一点麻油。”
乙乙一边应声一边去取。
她一边加着一边问:“‘少许’对不对?哎呀,我加多了。”
沈沉突然抓住她的手:“你干吗往黄瓜里加洗涤剂?”
“啊,不会吧。”乙乙盯着手里的洗涤剂瓶子,觉得不可思议,这跟麻油瓶子也差太多了,怎么可能拿错。
吃饭的时候,她又犯了一回这样的错误。她说海带丝不够咸,打算再加一点盐。当她把盛盐的调料瓶取过来时,沈沉说:“那是装糖的瓶子。”
“哦。我今天肯定是太累了,脑子不清楚。”乙乙把糖罐送回厨房,空着手回来了。沈沉盯着她看,她觉得很奇怪,“你看什么呀。”
沈沉站起来:“你没找到盐吗?我去拿。”
当乙乙主动要求洗碗,却打碎了她最喜欢的碟子,并且拾碎片时割破了手后,沈沉一边给她包着创可贴一边说:“看起来你真的把大脑小脑都累坏了,早点去睡觉,这里我来收拾。”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啊。你又不是故意的。”
“沈沉,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呢?你明明有话想问我的。你好几回都欲言又止。”
“你愿说自己就说了。你不想说,我问也没用。”
“我今天看见了我的初恋男友。我们相识了八年,他抛弃了我,没有任何理由。”
“……”
“我以为我能够很平静地面对他。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
“看见他以后,我还丢掉了陪伴我二十年的胸针。丢的时候我很果断,但是现在我很后悔。”
“你丢在哪儿了?我陪你回去找吧。”
“沈沉,你怎么转移重点呢?”
“重点是什么?丁乙乙,你是想告诉我,你还爱着你的初恋男友,想跟他复合,请我成全吗?”
丁乙乙咬着嘴唇看着他。
“其实……”沈沉用剪刀把多余的一点胶布剪掉,口气里有迟疑,“如果你想……也不是不可以。”
丁乙乙突然揪着沈沉的衣服哭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那种没有道德底限的女人,对你只有利用没有道义吗?你觉得我是那种没有尊严的女人,对抛弃和伤害过我的人,还心心念念不能忘怀?其实你早就厌烦了我,早就打算甩开我,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吧?现在你一定很高兴吧!”
沈沉被丁乙乙的哭声搅得毫无办法,只能一动不动,任着她把鼻涕眼泪全擦到自己的衬衣上。
待她哭声稍歇,他低声说:“我是不是厌烦你,你用眼睛大脑都能感受到,又何必讲?至于你对他是不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怀……这整个晚上,难道还证明不了这一点吗?”
丁乙乙突然就松开手,镇静地抽了几张面纸,将眼泪擦干,走出厨房。
她去取了车钥匙,在玄关处换了鞋子。在厨房整理的沈沉听到响声赶出来:“你要去哪儿?”
“兜风。”乙乙说完便开门出去,甩上门,顺手把门上了三道锁。这样沈沉必须得去找钥匙才能打开门了。
她擦着眼泪去地下停车场找自己的车。停车场没有固定车位,她总是记不住车停在哪儿,在那里走来走去,甚至引起了管理员的注意,用手电筒朝她这儿照了照。
乙乙不理他,继续找自己的车。总算找到了,她隔着几米远便开启了车门,手还没碰到门把,就被一股大力扯向后面。
乙乙首先想到的是有劫匪,她惊慌的打算尖叫,声音还未发出,就被捂住了嘴。一个声音在她耳畔轻声说:“别怕,是我。”原来是沈沉。
乙乙没面子又没里子,拼命地挣扎。沈沉死死地抱着她:“你讲点道理行不行,只许你讲难听的话刺激我,就不许我讲不中听的话刺激一下你吗?”
乙乙挣开他,大声说:“有些话女人讲可以,男人讲就是不行!”
沈沉叹气:“我错了,我诚恳地道歉,原谅我吧。天哪,这就是你整天在节目上宣扬的‘男女平等’。”
乙乙冲上去踢他一脚:“我就高兴说一套做一套,你管得着吗?你追出来做什么?别耽误我散心的时间,滚回去吧!”
“你在气头上开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再说了,那是你的家。要走也该是我走。”
“那好,我不走了,你走。”
沈沉站在原地不动。乙乙深呼吸了几口气,重新把车门打开,正要准备坐进去,又被沈沉抓住胳膊扯住。
乙乙不客气地大声喊:“抓流……”
她的“氓”字还没喊出口,流氓沈沉便将她一把按到车身上,猛地吻了下来。他吻她的力道很大,撞疼了她的嘴唇。他按住她的力道也很大,身后冷冰冰硬梆梆的车身令她的腰和背都疼。乙乙失了重心,只能抱住沈沉的脖子,任由他辗转地吻着。被他亲吻的时候,乙乙天马行空地想着,嘴唇要肿了,腰那里要瘀青了,车身好脏,这一身新的衣服要废掉了。
一束强光照向他们这里,乙乙与沈沉同时看向小跑过来的管理员大叔。
“闹了半天,是小情侣吵架呀。”大叔摇摇头又走了,边走边小声牢骚,声音又恰好能让他俩听到,“要吵回家去吵,在外面拉拉扯扯的多有损市容。虽然我们不是一线城市,但好歹也是全国文明城市跟魅力城市呀。”
丁乙乙与沈沉这一场吵架突如其来,和好也很迅速。
夜深人静的时候,乙乙伏在沈沉的胸口,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一些除了林晓维之外,她从不愿对其他人提及的往事。
“我爸爸不发一言就不要我了,那个男人也是不发一言就不要我了。在抛弃我之前,他们对我一直都那么好,什么征兆也没有,就那么一句‘对不起’,突然便消失了。我妈妈也是突然就没有了,还有我外婆,有一天她也会离开我,很快她就会不要我了。”乙乙的眼泪浸湿沈沉的睡衣。
沈沉摸着她的头发:“不不,我一定不会没有理由不打招呼就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