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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美丽旧衣服

坐在台阶上写东西一直是夏锦落的梦想,一定要穿着宽大的白色毛衣和短裤,一定要坐对位置,午后的阳光刚好可以把她脸上的绒毛染得金黄,一定要被某个青年惊鸿一瞥后惊惶地逃走,青年一定会在隔年回到她曾经坐过的台阶写“人面菊花相映黄”。

夏锦落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写下以上遐想的时候,疲惫得无法自持,她简直不能承受握笔之重。能给夏锦落带来最疼的痛苦的东西,和伤痛本身是无关的,没有任何一种打斗、伤口会让她痛苦,“累”是让她最痛苦的东西。累在身体里的扩散速度和程度,决定了夏锦落的痛苦程度。

夏锦落用手指划过地板,整个手指都被染灰。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想:我为什么会这么累呢?大概是因为对于江日照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无动于衷和每个“不正眼瞧她”都要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做出反应,做出一番惊涛骇浪的心理活动。

她在衣服上把手指上的灰擦干净,在本子上继续写:“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问江日照:‘很多很多年前,你有没有一瞬间是认认真真喜欢过我的?’然后他会笑着说:‘好爱你的。’”这个设想成功地在她心里激起了一番轻微但明显的羞涩和兴奋。

房东拿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从自家门口走出来,看到夏锦落,高兴地说:

“我准备去找你的。”

夏锦落答应道:“嗳。”

房东比她要兴奋得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来来来,到我的房间里来。”

夏锦落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心中全是愤怒,她微张着嘴瞪着他,说:

“你要干什么?”

房东慌乱地解释:“我老婆在家翻出了好多旧衣服,她说要扔掉。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些衣服,我看到就想到了你,这些衣服你可以穿。你现在要不要到我的房间里试试那些衣服?”

夏锦落说:“不要!你看了什么?你想我又干什么?”

房东一时有些怔住了,也有些委屈。夏锦落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却不知道,自己能把他给推倒了,心里愧疚嘴上仍不饶人:“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人?你姘头吗?我看起来就下贱到你赏两件衣服就跟你一辈子对不对?我还没有贱到是衣服就穿,是男人就巴上的地步。”

房东坐到地上,本想站起来,见到她这样一副面孔,有些本能的愤怒,也有些茫然。夏锦落看着他的表情,竟觉得有些无辜,心头一动,把他扶了起来,柔声说:“对不起,其实我知道你对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来看看你带来的衣服好吗?”

夏锦落探头进入衣服袋子里,只看见一点朦胧的色彩便怔住了。嫩绿粉蓝,打散的蛋黄般的颜色,她一时半会儿竟无法移开视线。夏锦落覆上房东提着塑料袋的手,说:“我到厕所去试一试好吗?”

52

长得毫无危险性不再是美德

夏锦落对着镜子慢慢地脱衣服。这是她很多天以来第一次照镜子,她每天都面对着镜子,但是这是她第一次把镜子当成镜子来照。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很诧异地发现自己瘦了。经过这几天闹的饥荒,她已经变得苍白而瘦削,她虽然感到一天比一天轻盈,但她脑海中自己就是个胖子,再瘦也只是个瘦胖子。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有了一张就算是比起鱼婉也不算差的脸,以及像芦荟一样纤细的身体。

这时,她发现自己没有锁上厕所的门,赶紧像闯了小祸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光着脚跳到厕所门口把门锁上。

她把塑料袋打开,里面装着的衣服好看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又想起好多年前,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同学提到B市时说的话:“省会的衣服真好看。”这些衣服摸上去都很柔软,颜色也很漂亮,夏锦落忍不住把它们一件件展开看。夏锦落以为这些都是房东太太的衣服,起初有点抗拒,但是展开看才发现,它们都是些少女的款式,夏锦落凑上去闻一闻,也没有房东太太身上的哈喇油的味道,而是一股好闻的酸梅味。知道看起来邋遢贫穷的房东夫妇,保存着这么多美丽而洋溢着柔情蜜意的衣服,这让夏锦落不寒而栗。

她喜欢一件灰色的连衣裙,运动款式,她是有点负气地选择这件裙子——反正我也穿不上。当她慢慢穿的时候,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穿上了,她内心里悄悄许下的最渺茫的愿望实现了,当她穿到曲线危险的地方时,甚至差点惊叫出声,但她穿上了,而且惊人的合体。夏锦落一口气把头发散开,把手指插进头发,把头发弄得蓬松之后才敢睁开眼睛看镜子。

“原来我有腿啊,原来我有腰啊,我还有屁股——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夏锦落感叹出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扮丑,或者说是扮成中等偏下的姿色当成自己的责任。小学时,大家都是一般丑怪,夏锦落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格外丑的。上了初中,夏锦落仍是秉持着小学时候的打扮标准,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和宽大的裤子。当她发现她在同学眼中的设定,并且有点后悔的时候,已经过了打扮的黄金时机。

而她真正意识到扮丑是她的责任,还是和江日照占乃钞在一起之后。她总会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长得毫无危险性是她的美德。当她丧失这个美德的时候,江日照和占乃钞就会离开她。早上起来她偶尔想把头发披散下来,就会不好意思得像六十年没有打扮过的老婆婆一样,疯狂得不好意思,几乎要倒在旁人的身上。

现在她没有办法天人交战,提醒自己扮美的坏处,因为她太想看镜子里的自己了。虽然明知镜中就是自己,她却无法相信这个自己会持久下去,如果忽然消失的话,她一定会叫出来吧。

“笑一个。”她向自己命令道。不敢违抗自己扮演的大爷的命令,她笑了。原来笑是一件这样容易的事情,她只要盯着自己的胸部,就可以把一丝笑意扩大到全脸。“出声。”她的笑声比她的笑容要胆怯一些,笑声还是迟疑尴尬的。

也许……也许自己可以动一下,夏锦落怀揣着对镜子里的人忽然消失的恐惧,迟疑着扭动了一下腰。她考察着自己身体的效果,仍然是好看的,连她认为自己身上已经老旧的一部分肉都重新变得新鲜了。

她躲到了一个镜子看不到的角落,然后再慢慢地走向镜子。夏锦落经过这次出场,真的成了一个新人,镜子里的人终于和镜子外的人合成了一个人。“好了,不要再照镜子,再照的话就变上瘾了。”夏锦落对自己说,又笑了,果然,连笑声都统一了。

最后,在伸手关掉厕所的灯之前,她又贪婪地朝镜子看了一眼。就看最后一眼吧。无论看多少遍,都是一样的欣喜若狂,都是一样的狂喜,都会发出一样的感叹。她朝镜子抛了一个媚眼,然后不胜娇羞地逃离了厕所。

她从没有跑得这样轻快,连衣裙冰凉的裙摆不断地打在她大腿的肌肤上。

53

《犯罪报告》卖给谁

鱼婉也看完了,看着对峙的江日照和占乃钞。

占乃钞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结尾不够煽情,我可以改一下。”

江日照“嗤”地笑了,表示他把问题太过缩小了。

占乃钞本来就处在对自己刚才的卑躬屈膝的懊悔中,这一下被他一笑更生气了,简直就要打他了。

鱼婉赶紧说:“我觉得写得很好啊。我简直可以想象几百年后它被放在博物馆里,被玻璃罩罩着,被小学生参观的样子。”

她扭头看着江日照气到扭曲的脸,吐了一下舌头,用手把江日照的脸遮住,继续对着占乃钞说:“你们那个小女孩儿,叫夏锦落的说得对,就是感人,简直是收藏品。就算不能被实施,也绝对值得收藏。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占乃钞盯着江日照从鱼婉四指缝里露出的脸,说:“真的很好吗?”

鱼婉说:“周到、体贴、感人。你自己说好不好?”

占乃钞一耸肩,腼腆地说道:“夏锦落还说很周全。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写这样的东西,肯定有不足的地方。”

鱼婉说:“真的哦?你第一次写?你不会是刚刚才写的吧?”

占乃钞点点头,鱼婉说:

“就是我们在这间房间的时候?我靠,你也太过能干了吧。”

江日照刚刚从他们流利的对话中反应过来,推下鱼婉覆在他脸上的手,说:

“他写的是什么东西啊?你就夸成这样。”

鱼婉说:“犯罪报告嘛。”

江日照孩子气地朝她翻了一个白眼,转向占乃钞说:

“你说你写这个破玩意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写一个乞讨报告,我来帮你写序《我为什么要乞讨》和后记《谁动了我的破碗》。”

鱼婉说:“你连他写这个干什么都不知道,他写犯罪报告就是卖钱的。”

江日照问占乃钞:“你是吗?”

占乃钞想拍拍两边胸脯,又拍拍两边大腿,想说出“兄弟只有硬头一颗,硬命一条,要者来拿”的话,但是最后还是腼腆地说:“哎呀,智商犯罪嘛。”

江日照又看了一遍,以完全不同的心情。看完后,红着脸说:

“嗯,还可以吧。蛮完美的。”

这个词让占乃钞忽然伤感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完美过,他所达到的最好程度是“够味”,而近五年,他做的所有事得到的评价大多是:“还可以吧。”

江日照又后悔了,说:“但是,你的那个男主角杀了他的老婆,他最终会被抓住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对吧?”

鱼婉说:“我们知道吗?我为什么不知道?”

江日照说:“因为犯罪总会有破绽,而这一点小小的破绽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唯一没有想到的东西。”

占乃钞说:“但是,是什么呢?”

江日照摆出无赖的嘴脸:“我也不知道。”

占乃钞却陷入新的忧愁:“你说我应该卖给谁呢?”

江日照说:“我帮你卖吧。”

占乃钞说:“不要啦,你长得太正直了啦!走在我身后就像尊会走路的佛像石雕一样,所到之处光芒万丈,还保佑恶灵退散、百毒不侵。”

这时有人靠在他们屋子的门上,发出一声轻响。

54

他们能够识破她

夏锦落靠在门上和房东说笑。江日照一开门,就看到以上的场面。江日照和占乃钞觉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偷情和不伦之恋,差点要大笑出声,而事实上他们只小声地大笑了一下。

房东看到他们,并没有立刻惊惶地走开,而是对夏锦落说:“我明天再来。”然后才惊惶地走开。

夏锦落没有听完,就从江日照扶在门框上的胳膊下溜进屋。

房东完全消失在门口,江日照还向他挥手:“慢走!明天再来哦。”然后才关上门,问夏锦落:“他鬼鬼祟祟地跟你做什么了?要纳你做小啊?”

夏锦落本来是低着头,忽然听到江日照说出了自己心中千转百回的话,吃了一惊,抬起头要大声否认,这才发现江日照还带着笑,就当他在说笑,却也轻微地反击了一下:“哪儿啊。”

江日照说:“还说不是,你看你衣服都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夏锦落看着他,这才发现他虽然用着开玩笑的语气,但是打趣之下却真的认定自己已经和房东好上了,飘了十几分钟的心终于被成功地打回了原位。她笑了一气并不答话。

大家都认定夏锦落真的和房东好上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占乃钞笑着说:“你要是当上了小老婆,就把我们的房费和三餐……”

鱼婉抢去话:“你乱说什么!”

夏锦落看着占乃钞和江日照,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这两人是一副认定了她攀上了高枝的嘴脸,倒是鱼婉这个外人替她不平。夏锦落索性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纳我做小,你们是男的,你们帮我判断一下好吧?”

占乃钞说:“等一等等一等,我得准备好了再说。”他拿一本电话簿放在地上坐下,拿一个垫子给江日照坐着,仰望着夏锦落,说:“好,你说吧。”

夏锦落一边用皮筋把头发扎住,一边说:“我遇到他,他问我是不是被什么人赶出来了,我听到他的语气,好像发现鱼婉在我这儿。然后我当然说没有,但是我也是试探的语气,因为他如果知道的话……”

夏锦落滔滔不绝地编造一个警觉机智的自己,但是她发现她的聒噪全部撞在了一个毫无反应的堡垒上了。她不安地发现:他们能够识破她,他们能像识破他们自己一样容易地识破她。

于是她开始说无害的实话,然后问道:“……就是这样,你们觉得他向我传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你。”夏锦落以为自己听到了这个答案,但她发现这是幻听,他们根本没有说任何话,房间静悄悄的。

夏锦落又问了一遍。占乃钞沉吟道:“他有没有说他想把他的老婆杀了?”

55

知识晚餐

已经是晚上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江日照和鱼婉了。占乃钞在房间的另一头审问着房东和夏锦落在一起的细节,夏锦落时而坦白得让人吃惊,时而又修改和否认刚才的话,一会儿又开始生闷气。审讯工作进行得十分缓慢。

鱼婉和江日照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鱼婉换了一件衣服,她换上一件十分宽大的黑色套头衫,大概是她的睡衣吧。裤子仍是短裤。

江日照明知不妥但还是盯着鱼婉的脚看,她的脚有节奏地抬起又放下。江日照观察到她的脚抬起时青筋毕露,看起来坚如磐石;但是放到地上时,又变得圆滚滚软趴趴,他想到一种动物,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动物。

鱼婉打断他过于专注的眼神,站起来说:“你不吃饭吗?我给你买饭吧。”

江日照祈求着鱼婉:“不要给我们买饭,求求你不要。”事关尊严问题,但江日照却找遍了除了尊严受损之外的所有理由:“我们不吃饭成习惯了,夏锦落都染上厌食症了。我和占乃钞的胃都特别小,什么东西都装不下。”

鱼婉只好坐下,江日照指着电视说:“你看,你看,我的知识晚餐来啦。”

那是一个叫做《天才向前冲》的节目,模式是最流行的益智问答类。

虽然知道江日照对任何带上“天才”的东西都会疯狂不已,但是江日照还是把鱼婉吓了一大跳。他就像一个最疯狂、最流氓的球迷看球赛一样,几乎从头到尾都是曲腿站立着,从没有停止过叫喊:

“是十九世纪!十九世纪!不是二十世纪!笨蛋!《诗经》!《诗经》呀!我靠。”

广告时间,江日照倒在沙发上,鱼婉看着筋疲力尽大汗淋漓的江日照说:“你想当天才对不对?”江日照说:“你刚刚认识我吗?”“不是,我是说你是不是想当《天才向前冲》里面的天才?”

江日照没有回答:“哎呀,第二回合马上就要开始了。”

鱼婉拽着他的袖子:“那你去参加嘛!”他说晚了,因为第二回合已经开始了。

终于,最后一个戴眼镜动作很大的男生存活下来了,主持人动作也很大地宣布他闯关成功。天花板上撒下很多亮片,主持人以报菜名的方式介绍他赢得了什么产品。

江日照长呼一口气,把电视关上,鱼婉又重新说了一遍:“你就去参加嘛。”

江日照听到几米之外占乃钞饶有兴致的“哎——”感觉到夏锦落的目光聚到自己身上,就觉得大事不好了。他讪笑道:“要发短信或者是在网上才能参加呢。真不公平啊,只有有电脑有手机的人,才有资格赢取他们的奖品——手机和电脑。生活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了……”

他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在生活面前说长道短的,尤其是对鱼婉说长道短,就尴尬地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