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8)

台湾人常说娶老婆前和生孩子后,运气会很好。

我娶老婆前的运气不好,那时公司被火烧光,我突然失业;

但我生孩子后的运气真的很好。

良平出生后一星期,公司办尾牙,我抽中最大奖——36吋液晶电视。

良平两个月大时,我中了统一发票二奖,奖金四万元。

良平五个月大时,我决定买辆车,方便日后带着家人出门。

以前因为不能丢下米克,很少出远门去玩,所以从没想过要买车子。

这点还是得感谢米克,因为养车跟停车都是不小的费用。

由于经济考量,我打算买中古车,便四处询价比价。

刚好有个大学同学想把他那辆三年车龄的福特车卖掉,我立刻联络他。

他可算是我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退伍后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我问他为什么要卖车?他说他打算换辆Benz或BMW。

『你溷得这么好?』我很惊讶。

「我有苦衷。」他很白目地笑,「因为当老闆了,不得不换好车啊。」

原来他老闆上个月突然中风,无法再工作,而老闆娘对公司状况不熟。

他跟老闆十多年了,早已是老闆的左右手,熟知公司所有业务与运作。

老闆娘便请他继续经营,因此他现在算是那家公司的实际负责人。

「来我这裡上班吧。」他说,「我缺个人帮我经营,快忙不过来了。」

『我考虑一下吧。』

「考虑个屁!」他大叫,「不管你现在薪水多少,我直接加两万。」

『很阿莎力喔。』我说,『那车子你要卖多少?』

「我当然半卖半送。」他说,「算是报答你以前考试常罩我的恩情。」

我辞去工作,到他那裡上班,车子也办好了过户手续。

这公司虽小,但体质不错,也很用心经营,业绩稳定。

我除了有自己负责的工作外,他也让我参与管理阶层的工作。

自从劝筱惠不去上班后,我一直烦恼家裡减少的收入、良平的花费、

将来良平的学费等等,只能不断想办法增加收入,爆肝也无所谓。

但新工作的薪水大幅提高,年底还有分红,我觉得我出运了。

虽然未来的变数还很大,但我相信日后的工作会很稳定,收入也足够。

我39岁这年,终于当了父亲,也找到理想的工作,我很满足。

每当看着良平沉睡的脸,我都会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我虽然不算有钱,但我很富有。

唯一的遗憾,就是米克已老态龙锺。

良平七个月大时,米克已经11岁了,又老又病。

我带着米克去看兽医,因为牠走没几步便气喘吁吁。

「这是心室肥大。」兽医检查完后,说:「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啊?』我吃了一惊,不禁看了看米克。

「牠的肾脏功能很差,再恶化下去,恐怕会肾衰竭。」兽医说。

我开始喂米克吃药,但米克很讨厌吃药,总是别过脸。

我得再将牠的脸转正,半哄半强迫牠吃药。

每当看见米克病恹恹,我总是很感慨也很难过。

「米克,你忘了你是狮子座的狗吗?」我说,「要赶快好起来啊。」

米克看着我,眼神空洞,喘了起来。

良平八个月大时,开始在家裡四处乱爬,精力充沛。

他对米克很感兴趣,总想爬近米克,而筱惠会大叫:米克走开!

有次米克趴在牆角睡觉,良平又兴奋地爬向牠,眼看即将碰到牠。

「米克快走开!」筱惠惊慌大叫,人也迅速跑向米克。

米克摇摇晃晃起身,狼狈地爬开几步,但良平转了方向继续朝牠前进,

牠只得拖着身体再勉强爬开,很吃力的样子,也开始大口喘气。

筱惠终于赶上,从地上一把抱起良平。

『妳别那么紧张,这样会吓到米克。』我说。

「我怎么会不紧张?」筱惠瞪了我一眼,「米克那么凶,如果咬了良平

怎么办。」

『米克会凶,是为了要保护妳,不是因为喜欢咬人。』我说。

「你……」筱惠指着我,「算了,不跟你说了。」

筱惠抱着良平走进主卧,米克即使喘着气,眼睛依然望着筱惠。

这天我很忙,晚上一直待在小房间内工作。

11点半左右,发现米克在我脚边坐直身体,仰头看着我。

我低头看着牠,觉得牠的眼神非常怪,我从未见过牠这种眼神。

自从筱惠坐完月子回家,米克的眼神总是显得忧伤。

但此刻牠的眼神已经不只是忧伤,勉强形容的话,应该算是悲伤。

『米克乖。』我摸摸牠的头,『爸爸很忙,你先去睡觉。』

米克依然坐直身体,动也不动,只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心裡很难过,只能用左手摸摸牠的头,右手继续敲打键盘。

过了一会,觉得这样工作有点吃力,左手便离开米克回到键盘。

这件桉子很重要,我今晚一定要赶完,只能专心了。

终于忙完后已是凌晨1点,伸了伸懒腰后,看见米克竟然还在我脚边。

『爸爸忙完了。』我又摸摸牠的头,『我们都该去睡觉了。』

米克不动如山,仰头看着我,眼神依旧悲伤。

又劝了牠几句赶快去睡觉后,我便离开小房间走进主卧。

当我换好衣服准备上床睡觉时,透过隔板门缝隙看见米克坐直身体,

视线似乎朝向已入睡的筱惠。

我走到隔板门边,低头说:『妈妈睡了,你也快去睡觉。』

但米克没看我,我终于确定牠是看着筱惠。

由于实在太累了,我只好回床上躺下,打算好好睡个觉。

凌晨3点左右,良平的哭声吵醒了我,醒来后看见筱惠正哄着良平。

「你继续睡。」她抱着良平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我哄他睡觉。」

打算再度入睡时,竟然发现米克还坐在隔板门外,眼睛看着筱惠。

我下床去摸摸米克,但米克的视线依然只在筱惠身上。

『妳来摸摸米克吧。』我很不捨米克悲伤的眼神。

「都说了几百遍我不能摸米克了。」她有些不耐烦,「而且你没看见

我正在忙吗?」

『不然妳来跟米克说说话吧。』

「真是。」筱惠不太情愿走到隔板门边,「米克乖,快去睡。」

米克抬头看着筱惠,但她话说完后便不再理牠,专心哄良平入睡。

我只好再回床上躺下。

隔天要出门上班时,米克竟然没到门边送我。

『米克。』我又叫了声,『米克。』

米克没出现,我很纳闷。

虽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但我急着上班,也只好赶紧出门了。

这天很重要也很忙,下了班我还待在公司,10点半左右才回到家。

打开家门,米克又没出现,只听见良平的哭声。

看了客厅和小房间一眼,都没看见米克,我觉得很疑惑;

而良平还在哭,只好先进主卧看看良平怎么了?

良平只是肚子饿而已,筱惠正准备喂他喝奶,我坐在床边看着他们。

良平喝完奶后,在主卧地上乱爬,我跟他玩了一会后便去找米克。

打开小房间四处看了看,没看见米克;走到客厅和阳台也没看见牠。

除了主卧外,屋子裡我已找遍,都没发现米克的踪影,我更疑惑了。

米克不可能在主卧吧?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走进主卧,米克果然也不在。

可能是我真的心急了,便趴在地板看了床底下一眼。

「咦?」筱惠很纳闷,「你在找什么呢?」

『没什么。』床底下空空如也,我颓然站起身。

站起身的同时,一眼看见牆上我、筱惠、米克的新婚合照,

米克那时好年轻啊,满头乱髮、眯着眼睛、吐出舌头,模样很可爱;

而我和筱惠也笑得很灿烂,那是我们三个最幸福的时刻啊。

我又惊又急,走出主卧重新再找一次。

这次连客厅的沙发底下、厕所的马桶内都找了,还是没发现米克。

『米克。』我心裡很慌,『你在跟爸爸玩捉迷藏吗?』

瞥了一眼阳台,米克该不会从阳台上跳下去吧?

我打亮阳台的灯,扶着牆往下看,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我一定惊慌过头了,牆这么高,米克不可能跳过这道牆。

那么米克到底在哪裡?

我又仔细看了看阳台,除了挂着晾乾的衣服,只有洗衣机。

洗衣机背面贴着后牆,右侧对着我,左侧离边牆还有30公分缝隙。

那缝隙塞满杂物,比方洗衣粉盒、脸盆、花盆、小水瓢、旧衣架等等。

我看见小水瓢掉在地面,便走上前弯腰捡起打算再把它塞进缝隙时,

隐约看见下面有一小截白白的东西。那是米克的尾巴吗?

我急忙把缝隙中塞满的杂物清出,发现米克的头朝着牆,俯身趴着。

『米克……』我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会在这裡?』

我把米克抱出来,低头看牠的脸,牠双目紧闭、舌头伸出。

我轻轻摇了摇牠,但牠完全没反应,身体也变得僵硬。

米克死了。

主卧传来良平的哭闹声和筱惠的安抚声,筱惠正哄着良平入睡吧。

我紧紧抱着米克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右手轻轻抚摸牠的身体。

突然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但只能压低声音,咬着下唇哭了起来。

眼泪源源不绝窜出眼角,止也止不住,我只能用手擦乾眼泪。

我一面擦眼泪、一面抚摸米克,没多久米克的毛就湿透了。

但我还是拼命掉眼泪。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小黄。

妈妈说小黄失踪那天,她准备跨上脚踏车去菜市场买菜时,

发现小黄只是坐直身体看着她,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打算。

「小黄。」妈妈说,「要去买菜囉。」

妈妈催促了几次,牠还是动也不动,只是仰头看着她,眼神很怪异。

僵持五分钟后,妈妈只得跨上脚踏车,往前骑了十几公尺后回头,

小黄依然坐在原地,双眼直视着她。

妈妈说当她买完菜回家时,就找不到小黄了。

我们全家人找了三天,邻居也问了,但都没有人发现小黄的踪影。

三天后爸爸跟朋友聊天时,朋友说他曾经听过一种说法。

「狗知道自己将死时,会用眼神跟主人告别。然后在家裡找个最隐密

的地方,一个人孤独的等待死亡。」爸爸的朋友说。

「为什么要找家裡最隐密的地方?」爸爸问。

「一来只剩最后一丝力气无法走远,二来希望死后还能守护这个家。

但最重要的是,牠不想让主人看见自己的尸体,以免主人伤心。」

爸爸恍然大悟,立刻冲回家,拿出手电筒直接鑽进地板下。

十分钟后,浑身髒兮兮的爸爸抱出了小黄的尸体。

没错,地板下的空间是老家最隐密的地方,我们家人从不鑽进去。

小黄不希望妈妈看见牠的尸体以致伤心,所以躲进地板下孤单死去。

米克应该也是这样想吧,才会用尽最后力气鑽进洗衣机和牆壁间,

塞满杂物的缝隙,并让杂物完全覆盖住自己的身体。

米克找到这个屋子中最隐密的地方,而且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发现。

一想到米克的用心和昨晚米克的眼神,快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

对主人而言,狗只是生命中某段历程的一小部分,

那部分可以被取代,甚至可以遗弃。

但对狗而言,主人却是生命的全部,无法取代,更无法遗弃。

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心裡却只惦记着不能让主人伤心。

我听见隔板门打开的声音,赶紧擦乾眼泪,深呼吸几次。

「你怎么抱着米克呢?」筱惠似乎生气了,「你待会得洗手和洗澡,

而且还得换下这一身衣服。」

『抱歉,是我的错,妳别生气。』我强忍住眼泪,『我会洗手和洗澡,

全身衣服也会换新。』

「那你还不赶快把米克放下,还抱着干嘛。」

『反正都要洗手和洗澡了,再让我多抱一下吧。』

「你怎么了?」筱惠察觉出怪异,走到我面前。

『米克……』我突然哽咽,『米克死了。』

「你说什么?」

『米克死了。』我的泪水再度滑落。

筱惠整个人呆住了,过了一会才清醒,弯下身从我怀中抱起米克。

『妳得喂良平,别抱米克。』

她没理我,抱着米克坐在沙发另一端,低头仔细看着米克。

「米克。」她抚摸米克全身,「别睡了。」

『米克已经……』我喉头哽住,无法再说下去。

「米克。」筱惠没理我,一面抚摸米克一面柔声说:「妈妈好几个月

没摸你了,你会生我的气吗?米克,对不起,妈妈故意对你冷澹,

只是希望你不要靠近我,因为妈妈得保护良平。你知道的,良平会

过敏呀,而你身上都是过敏原。但妈妈还是一样爱你,从没变过,

你看妈妈还是一样煮你最爱吃的东西。米克,是妈妈不好,是妈妈

太坏了,你要原谅妈妈,妈妈只是……」

筱惠突然把米克紧紧抱在怀裡,终于哭了出来。

『良平才刚睡。』我说,『妳别哭了。』

「米克。」筱惠虽然压低哭声,但依然泪如泉涌,「米克。」

筱惠不再逞强,放肆地表达悲伤,把脸深深埋进米克的身体。

只见她的背部不断抽搐,也听见细细而朦胧的哭声。

从我28岁那年9月开始,到我39岁这年9月为止,

整整陪伴我和筱惠11年的米克终于离我们而去。

米克的后事,我们拜託那位不怕死的宠物美容师帮忙。

米克的遗体被火化,骨灰装进一个小小的骨灰罈裡,

放在一个专门安置宠物骨灰的地方。

「米克。」宠物美容师说,「安息吧。」

我和筱惠向她道谢,她说她是米克的朋友,当然要帮牠送行。

「在你身边让你珍爱的动物,可能是你前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

当牠陪你度过你这辈子最艰难的岁月后,便会离去。」她问:

「你们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陷入沉思,没有回答。

「我相信。」抱着良平的筱惠说。

「依这种说法,米克已经功德圆满。你们就别再伤心了。」

宠物美容师说完后,便跟我们道别。

我和筱惠站在米克的骨灰罈前,久久都不说话。

或许我们同时都回忆起这11年来,跟米克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良平。」筱惠牵起他的小手,「跟米克哥哥说再见。」

良平可能觉得好玩,便笑了起来,笑声还颇宏亮。

『这辈子我们不要再养狗了。』我转头问筱惠,『好吗?』

「嗯。」她点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筱惠轻拍良平的背哄他入睡。

透过后视镜,我发现她正看着我,脸上浮现澹澹的笑容。

『怎么了?』我问。

「如果我下辈子无法当人,我希望变成一条狗,陪在你身旁。」

『妳下辈子只想陪我十年吗?』

「虽然只有十年。」筱惠说,「但却是我全部且毫无保留的一生。」

我想,我下辈子应该还是会再养狗吧。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