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马方向局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而热烈地欢送老局长阎水拍退居二线。

局里成立了一个欢送老局长阎水拍退居二线领导小组,简称欢阎领导小组。马方向局长亲任组长。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我任办公室主任。

马方向局长主持了领导小组会议,确定用两天时间完成这项工作,并责成我拿出具体方案。我拿出方案呈送马局长审阅并做了个别细节的订正后,正式以局里文件形式下发各科室。

关于隆重欢送阎水拍同志退居二线的通知

局各领导、局各科室:

阎水拍同志担任我局局长十五年来,以强烈的事业心和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带领我局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走出了玻管事业的低谷,以博大的胸怀和高超的领导艺术开创了我局各项工作的新局面。我局各项工作连年被市政府考核为全优。十五年间,我局共获“基层组织整建先进单位”、“扶贫工作先进单位”、“党风廉政建设先进单位”、“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单位”、“爱国卫生运动先进单位”、“计划生育工作先进单位”、“档案工作先进单位”、“解决三难问题(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先进单位”等各种荣誉近百项(见后表)。这些成绩的取得,无不凝聚着阎水拍同志的心血和汗水,归功于阎水拍同志的正确领导(当然与全局同志的共同努力也是分不开的)。为了弘扬和光大阎水拍同志这种无私的奉献精神,忘我的工作精神,顽强的拼搏精神和可贵的敬业精神,推动我市玻管事业迈出更大、更有力的步伐,迈向更远、更宏伟的征程,描绘出我市玻管事业跨世纪的新的、更璀璨的蓝图,特决定隆重举行欢送阎水拍同志退居二线活动,具体安排如下:

三月一日(农历正月二十五)

上午八时三十分,在局办公楼门前统一乘车前往家属楼参观。乘车安排:阎水拍老局长、马方向局长、陈奋远主任乘一号车(奥迪);余宏进副局长、朱锋副局长、姬飞纪检组长乘二号车(红旗);牛望月行业工会主席、赵有才副主任、陶小北总工程师乘三号车(桑塔纳);其余同志乘四号车(面包)。

中午十一时三十分,全局同志在蓝天大酒店就餐。

下午二时三十分,在局会议室座谈。除局全体同志参加外,特邀十五年间调离我局(包括下海经商人员)的同志归局参加(座谈会每个同志须发言)。

下午六时,与会同志集体乘车赴白云大酒店就餐。

三月二日(农历正月二十六)

上午八时三十分,继续在局会议室座谈。

中午十一时三十分,集体乘车赴迎春大酒店就餐。

下午二时三十分,继续在局会议室座谈。

下午四时三十分,请阎水拍老局长、马方向局长讲话。

下午五时三十分,由陶小北和李小南代表全局同志向老局长敬献花篮;由马方向局长代表全局同志向老局长敬赠纪念品。

下午六时,乘车赴惜春大酒店就餐。

晚八时,在探春大酒店多功能厅举行联欢晚会(有向老局长献歌的同志务于三月二日下午六时前将所献歌曲名报局政秘科李小南)。

为期两天的欢送阎水拍老局长退二线活动进行得有条不紊,没出任何纰漏。这得益于我这个“大内总管”对细节的注重。第二天下午去惜春大酒店就餐时,桑塔纳车突然发动不着了。当时牛望月、赵有才和陶小北已坐上去,只得再下来。牛望月当即就给我脸色看,质问为什么提前不把车检查好,然后很不高兴地站在那里,脖子还向一边抽着。奥迪、红旗已启动,见后面车没有跟上来,向前滑行几步又停下来。马方向局长从车窗玻璃里探出头问我怎么回事。当获知是车坏了时,说:“不行打个车吧!”此时牛望月又冲我瞪眼,说他不坐的士,坐的士有点像坐囚车。当时我们紫雪市的的士只有奥拓,夏利都很少见,坐进去确实不舒服,但比囚车还是要舒服。牛望月威胁地说他准备坐面包车去,并做出个欲向面包车走的架势。我一看小苏还是打不着车,忙以手止住牛望月,告诉他:“继续坐桑塔纳,我还预备了一辆备用车。”说着,我扭头向办公楼一侧停着的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一招手,车子刷就开了过来,停在牛望月和赵有才身边。这是我提前在市出租汽车公司租好的一辆车,以防急用。

赵有才一边上车一边冲我笑着说:“在河想得细,备用车连颜色都不变!”——局里那辆桑塔纳也是红色。牛望月此时也

像一个动不动跟父母亲怄气但和好的也快的小孩子一般转嗔为喜,坐到车前边将窗玻璃打下来对我说:“小鱼你还玩个金屋藏娇!”这个过程也就两三分钟,并没耽误时间。此时我急忙跑到马局长车前,告诉他换乘备用车。马局长一脸赞赏地对我说:“在河不错,想到的都想到了,没想到的也想到了,是个做办公室主任的料子!”

不仅没出漏子,活动期间还有几次出彩的地方呢!

一是三个半天的座谈会气氛十分热烈,同志们像一群孩子抢一个苹果一样抢着发言。我原本还作了两手准备,提前召集政秘科全体人员开了会,要求一旦座谈会出现冷场,政秘科同志就出面救场,到时候我眼睛看谁,谁就赶紧发言。我当时还和科里的同志开玩笑说,我看谁,谁若不发言,就不要在政秘科混了!我这话固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但也有威胁的意味。威胁别人不是像牛望月那样,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冲别人瞪眼睛,或者像小马那样当面挥拳头,而是在不经意间以开玩笑的方式不轻不重“点”一下,点到为止,绝不多说半个字。我那天刚说完这句话,小胡和小牛就急忙谄媚地向我表忠心。小胡说:“鱼科长你第一个看我!”小牛马上接口:“鱼科长你第一个看我!”我要的就是这效果。这俩小子还在像两个失宠的妃子一般争风吃醋,我却瞧都不瞧他们,更不接他们的眼风,冲小虎和小高笑了笑便宣布散会。

我像预备备用车一样预备下的这个“救场方案”并没派上用场。大家发言比一场大雨的雨脚还要密。不仅有密度,还有长度,最长一个发言达一小时之久,像这样发下去会还得开几天,马方向局长不得不歉意地打断这个同志,提醒他长话短说,说出最核心的意思。座谈会的高潮在第二天上午,一个年龄较大的老主任科员发言时突然哭了起来。他说,他老伴患重病住院后,阎水拍局长不仅先后三次去医院探望,并让局工会拿出三千元救灾款。这位老同志当时一激动,将“救济款”说成了“救灾款”。不过这并不影响大家对他意思的领会,不会有人认为发大水冲了他家房子。况且老伴患重病对个人来讲也是灾难。这位老同志接着又说,阎局长不仅让局工会拿出救灾款,而且还在局里组织了募捐;不仅组织了募捐,而且还——老同志就是说到此处哽咽起来的。他哽咽了两下,低着头平静了一会儿,用手指头在眼窝里拭了拭,才又抬起头说,老局长还以个人名义给了他两千元钱,而且叮嘱他不要告诉局里任何人。说到这里老同志又有点激动起来,声调陡然提高:“同志们说,这和雷锋有什么两样?我没有见过雷锋,我认为阎局长就是我们玻管局的雷锋!”

阎水拍局长做的这件“好人好事”同志们还真不知道。因此老同志一哽咽,大家也有点感动,几个女同志眼睛都湿润了。

第二天下午议程多,发言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快到时间了,还没轮上几个工勤人员发言。马方向局长抬腕看看表,有点遗憾地说:“时间到了,大家还有很多心里话要对老局长说。我看这样吧,没发言的同志每人简短说几句,表达清楚意思就行了。”

小虎率先发言。他一脸严肃地说:“大家给老局长说了两天好话,没有一个人提意见,这不符合辩证法,我对老局长最了解,我给他提一个意见——”小虎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大家当时心都提到了嗓门儿上——毕竟小虎掌握老局长最多,莫非老局长得罪了小虎?小虎看老局长没有什么用了,想披露点内幕出来?捡一个小石子将老局长打一下?市政府某局有一个驾驶员,局长头一天退休,第二天就将告状材料送到了纪检委。

我当时也有点吃惊,刚想出言制止小虎,小虎话已出口:“我这个意见就是,衷心地希望老局长退休后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一干工作就忘我,还要注意爱惜自己的身体!”

小虎这个“意见”一出口,会场有片刻的宁静,随即哄一下笑开了锅,包括老局长也笑得眯起了眼睛。

最后一次出彩,发生在马方向局长向老局长颁奖的时候。

给老局长颁的这个奖品,局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情,大部分同志事先并不知道。有人还以为会给老局长颁一块毛毯或羊绒被这样的奖品呢!有的同志私下开玩笑说:“退二线就没专车坐了,干脆给老局长奖一辆摩托车!”

可那天马方向局长将那个黑乎乎的家伙拿出来时,大家一下愣住了——是一个“大哥大”。当时局里很少有人见过这个稀罕的玩意儿,更甭说使用了。那时紫雪市只有几个民营企业家开始使用这家伙,后来几个国有企业家也不甘示弱,每人手里提了一个。当时的大哥大体积十分壮硕,且均为黑色,拿在手里像一颗手榴弹,甚至像一支微型冲锋枪。这么一个笨拙的家伙,售价是两万五千元。

奖给阎局长的这个大哥大已是第二代产品,体积已小了一些,但仍差不多有两包香烟那么长。就像六十年代若有人拿来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娃娃们会围上来敬畏地看一样,同志们当时都围过来摸一摸。有些人不知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是电话,以为是个微音器,把应该挂耳朵上那一头挂嘴巴上,像对着麦克风讲话一般,鼓着腮帮子连声喊“喂”。也有知道是电话的,却瞅着喊“喂”的家伙只管乐。乐一阵儿,才走过去将像一根玉米棒子一样吊在喊话那人脖子下面的电话扶一扶说:“这是移动电话,不是麦克风!”同志们哄笑,喊话的人脸红,讪讪地退出人圈。一边退一边说:“怎么没有电话线?”这样自语着,还像个小傻逼一般左顾右盼找那电话线。

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马方向局长将大哥大递到阎水拍老局长手中,并扭头叮嘱我说:“每个月主动去给老局长报销电话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