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归塞北 第15——16章
卷二归塞北第十五章生死相托
“别说了!”赫连铮一声吼惊得絮絮不休的梅朵霍然闭嘴,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脸惊惶的看着他。
赫连铮不看她,烦躁的在地上来回踱步,梅朵低声啜泣着,破碎的皮袍下露出血痕斑斑的双脚,四面的护卫都面露恻隐之色。
护卫们都是因尔吉部的战士,对梅朵熟悉得很,虽然以前多少有些不满她的张扬,但男人天生对落难女子有不可抑制的同情之心,何况在他们看来,梅朵都凄惨成这样了,又有这么多护卫在,大王还担心什么?不过是送趟粮草而已。
“大王……”八彪护卫此次来了四个,大鹏在试探求情,三隼却已经认为,他们忠义诚厚的大王,不可能抛下这样的梅朵——这是他的救命恩人,照顾他长大,如今又落得这般惨状。
于是三隼上前,自作主张扶起她,赫连铮背对着他们,也没有说话。
梅朵收了眼泪,看了赫连铮背影一眼,见他没有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在三隼和婆子搀扶下往车上爬。
赫连铮始终没有动,护卫们都松一口气,欢笑着去赶车子。
等到梅朵爬上车坐好,赫连铮跨上马,对八彪中赶车技术最好的大鹏道:“你去赶梅朵那辆车。”
那护卫应了,爬上车辕,赫连铮将车厢门一关——这是装粮草的车子,没有窗户,只有可以打开的门,为免路途上翻车使粮草倾泻,门上都有铁栓。
赫连铮关上门,抬手就把铁栓栓上,随即扬手一鞭,恶狠狠抽在拉着那辆车的马屁股上!
那马受了惊,长嘶一声扬蹄便奔,车厢里传来梅朵的惊叫,车辕上大鹏抓着缰绳目瞪口呆,赫连铮暴吼:“赶好车子,送她回王庭!”
大鹏手忙脚乱的赶紧调控缰绳,使尽浑身解数安抚惊马将歪歪斜斜的车势平稳,东倒西歪的车厢里传来梅朵爆发似的大哭声,隐约还有“砰砰”撞车门的声音,声音如鼓槌,重重的擂在所有人的心上,赫连铮唰的掉转身,背对远去的车子,双拳捏紧,闭上了眼睛。
满地的护卫呆在那里,完全忘记了所有动作,看着那车在大鹏拼命控制下险而又险的恢复平稳,才舒出一口气,然而那沉闷的撞击声,似乎依旧隐隐响在耳中。
“王!”直心肠的草原汉子们不赞同的齐齐大喊。
王竟然偏心如此!忍心如此!这还是他们心中恩怨分明仁义勇毅的王?
“去二十个人,追上去护卫。”赫连铮却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听不出众人的不满,疲乏的挥挥手,拖着脚步上了马。
护卫们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们的王,半天都没有人动。三隼怔怔的看着那车半晌,狠狠的跺了跺脚,一扬手一鞭子抽上一个护卫。
“叫你们去追,还不去!”
二十个护卫被赶上马,追逐车子而去,余下的人面面相觑,毫无声息,先前的欢声笑语,都飞了九霄云外。
三隼闷头赶车,谁都不睬,赫连铮端坐马上,一言不发。
他不是笨人,感觉得到四周护卫们的失望,他们素来爱戴崇敬他如神,今日他看来似乎毫无理由的绝情,却让神从云端掉落。
偶像的建立也许需要年深日久的培养,崩塌和毁灭却往往只在一瞬间。
草原汉子不懂得那么多顾忌为难大局为重,他们只知道有恩便要报,落难者必得帮。
这是赫连铮第一次感觉到身周全部都是敌意和不满,此时才知道这滋味如此难捱。
他抬起头来,长长吁一口气,远处浮云迤逦,似万马奔腾,恍惚间那是黑甲青衣的顺义铁骑,亮长刀策快马,在茫茫北疆大地踏血奔驰,而在万人之首,有黑衣软甲的少年,一骑当先,在天地间展开雍容而刚烈的笑容。
知微。
我不能将任何一点危险带到你身侧,哪怕那只是一个微小的可能,都不行。
便纵因此为千夫所指。
我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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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山小道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凤知微在一处隐秘的矮山后和属下们做最后的计划拟定,“最后一段是一处山崖,还好,不是很陡,但是想要毫无声息的下去不容易,所以,我们只选最精锐的去偷袭,由我带领,从后方直穿晋思羽主帐,其余人由淳于和扬宇带领,带着战马,蹄囊草,口衔枚,在主营五里外白灵淖等候,以红色旗花为号,这边一破主帐,那边立即强攻。”
“我跟着你!”姚扬宇一口拒绝。
“不能。”凤知微答得更干脆,“你武功不过关。”
几个二世祖直着脖子斗鸡似的瞪着凤知微,凤知微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淳于猛幸灾乐祸的呵呵笑,一副我去不成你们也别想的样子。
“我们会很小心!”姚扬宇又哀求,他望着白头山的方向,隐隐的心中有些不安。
“你们跟着我只会是拖累。”凤知微毫不客气,“你以为叫你们直袭大营是轻松活?大营有十万人马!”
“那你为什么带她?”余梁不服气的对着华琼一摆头。
华琼嘬一下抽出腰间双刀,对着余梁一亮,“为什么?拿刀说话!”
余梁干瞪眼不说话了,同样是半路出家学武功,人家就是比他学得好,有什么办法。
“黑寡妇!”
“小白脸!”
那边吵得斗鸡似的,这边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宗先生跟着你们这队。”凤知微道,“我侦查过地形,那山崖后有个不起眼的洞,万一事有不谐还能从洞中退走,其实没什么危险,倒是你们这边以十当一直闯大营,比我们要难得多,你们放心,顾兄和我在一起。”
姚扬宇还想说什么,凤知微已经不容质疑的站起来,忽然“砰”的一声,天上飞下来一个人影。
那人狼狈栽落,跌了个嘴啃泥。
远处顾少爷拍拍手,道:“偷听。”慢悠悠踱了开去。
地上的人艰难的抬起头来,是宁弈派来的校尉卫玉,凤知微开绝密军情会议,自然不会让他参与。
“将军……”卫玉爬起身,对上凤知微似笑非笑的眼眸,打了个寒战,却急迫的道,“您的计划,太冒险了……”
“你准备去报告楚王吗?”凤知微打断他的话。
卫玉竟然点点头,诚恳的看着她,道:“将军,我来之前,殿下亲自嘱咐过我,说不管您有什么想法,他托姚校尉转告的话请一定要听,还要我,只要有什么消息,必须报他得知,这是王命,我……不能违背。”
“那你去报吧。”凤知微的回答也出乎意料,她拍拍手,顾少爷牵过来一只瘸腿毛驴。
驴极丑、极老、极衰颓,眼角糊满眼屎,眼神气息奄奄。
凤知微仰慕的看着顾少爷,自己只说找头驴,真难为他从哪里找出这么一头衰到惊天动地的。
卫玉看着它那瘦得刀削似的,一坐下去便可能割破屁股的背脊,脸色比黄连还苦。
百里路途,用这只毛驴回去报信?等人到了,战事必定都完了。
“去吧。”凤知微亲切的把他给墩在马背上,一拍驴屁股,老驴蜗牛似的晃悠出去,“记得代我向殿下问好,这头驴也不用还我了,就说是我送他补身子的,鲜花衬美人,宝驴赠贤王,魏知孝心,请殿下一定赏脸。”
卫玉苦着脸骑着驴去“报信”了,凤知微仰头看看天色,道:“赫连铮快要送粮到了,等下吃饱肚子就出发,是非成败,只在今夜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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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的风掠过草尖,其声瑟瑟,将篝火吹得飘摇欲灭。
马车里的哭泣声,始终没有停过。
大鹏叹了口气,从火堆上取下烤羊腿,走到车边,轻声道:“梅朵阿姑,吃点东西吧。”
回答他的是更高一调的凄凉哭声。
“大王也太忍心了!”一个坐在火边的护卫沉着脸,忍不住道,“便是让阿姑跟着又有什么关系?她现在动都动不了,大王怕什么啊?”
“老实说我觉得阿姑说得一点不错,她不能被送回王庭。”另一个护卫皱着眉,“大妃那个人,你们知道的,厉害得很,阿姑这样回去,大妃只怕还真的会把她送回给德州。”
“哪里还能回去!”又有人愤愤接口,“看她都成什么样了!”
“中原女人就是心机深,最会争宠!”
“就是!”
“休得背后议论贵人!”大鹏走过来,沉声一喝,众人收了声,静默半晌却又忍不住,有人道:“大鹏大人,您看,阿姑都这个样子了,再不吃不喝整日哭泣,我怕到不了王庭,她便……”
大鹏脸色变了变,这话正击中他的担心,大王将梅朵交给他,若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要怎么向大王交代?
“我去劝劝她。”他起身向车子走去。
“阿姑,吃点东西吧,你好歹得撑着等到大王回来啊。”大鹏蹲在车门口,殷殷劝说。
“我等得到他回来么?”半晌伴随着抽泣声,梅朵的声音幽幽的传出来。
她终于肯答话,大鹏心中一喜,道:“您坚持一下,大王很快回来的,左右不过半日路程……”
梅朵突然不说话了,半晌低低道:“我不想回王庭。”
大鹏为难的搓着手,梅朵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好不好?”
大鹏怔了怔,犹豫道:“这……”
梅朵见他意动,立即又道:“我们在回王庭的路上啊,你可以说是什么事耽搁了,大王只是不要我跟随着他,但是没说我不可以在半路等他,我……我不敢回王庭……”
她又哭了起来,声音哀切,大鹏闻着车厢里传来的药味和一种细微的腐臭味,心中一酸。
几个护卫走过来,纷纷相劝,大鹏终于点了点头。
梅朵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大鹏叹口气,下车看看附近不远处有座矮石山,便命护卫们把车马赶进山坳里。
梅朵似乎情绪也好了些,还下车靠着篝火坐了坐,和护卫们低声谈了几句,又亲手烤了些羊肉递到护卫们手中,护卫们看着她憔悴的脸上眼眸诚恳,都心中发酸,吃起她烤的肉来特别痛快。
大鹏却一直没有近火边来,也没有再靠近梅朵,很尽职的在高处守望,虽然草原目前已经一统,但是作为深知呼卓部内部暗流的赫连铮亲卫,大鹏不敢掉以轻心。
忽听身后梅朵唤他,大鹏一回头,隐约看见火堆旁护卫们都睡下了,心中一惊,这点感触还没完会掠过脑海,忽觉身后有大力一推,随即脑中一晕,重重从山石上跌落。
一道黑影无声从他身后飘了过来,懒洋洋踩着他的背,对火堆旁站起的梅朵笑道:“还好你聪明,知道停在了这里,再往前王庭护军就会频繁出没,我可不敢随意下手。”
梅朵看着他,目光中尖锐恨毒之意一闪而过,冷冷扭转脸不理。
“别这样。”克烈笑吟吟的飘过来,摸摸她的脸,“你应该高兴些,很快,你的王就会回到你身边了。”
梅朵偏转脸,嫌恶的道:“别碰我!”又看看他手中拎着的大鹏,疑惑的道:“你一定要我探听到大王要去的地方做什么?你不会是想害他吧?”
“别问那么多。”克烈笑道,“总之,你听我的,你才能回到你家大王身边,不过赫连铮可真是心狠啊,你这个样子,那样求他,他居然还是不让你跟着,我跟着他,却险些被魏知那边接出来的暗探给发现,好在你这边总算给我留了个空子。”
“刚才我问了那些护卫。”梅朵道,“他们并不知道大王要去哪里,每次送粮快到时,便另外有人来接着,不过我想大鹏应该知道。”
“唔。”克烈细长的眼睛幽光一闪,眼神里流出兴致勃勃神态,“我有好几个好消息,想必大越那位安王殿下,一定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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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的时候,有车马声,驶近凤知微所在的白头山背后的小山坳。
“呼卓部送东西来了。”凤知微眼中闪出喜色,快步去接,随即便听一人笑道:“赫连铮幸不辱命,准时送到。”
“你怎么亲自来了?”凤知微又惊又喜,赫连铮大步过来,亲自指挥护卫们卸下车上东西,道:“除了禹州那边送来的粮食,还带了一批族民们自己腌的牛羊肉干酪,还有呼卓铁匠打的弯刀,儿郎们吃惯草原食物用惯自家武器,最顺手!”
“难得你这么细心。”凤知微抿嘴一笑,“粮食这边倒还好,只是剩的不多,牛羊肉干酪什么的,立即发下去,大家尽饱而止!”
姚扬宇他们还不觉得什么,呼卓部的骑兵队长们都在欢呼,征战在外,啃腻中原干粮面饼,今晚可以吃到习惯的食物,众人都十分兴奋。
赫连铮瞅着凤知微,将她上下左右的看,半晌皱眉道:“好像瘦了?”
瞟一眼姚扬宇他们,凤知微生怕赫连大王控制不住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赶紧道:“还不去安排伙食,早作准备?”
姚扬宇望了赫连铮一眼,“哦”了一声,带了兄弟们出帐去,一边走一边咕哝:“将军男人缘可真好……”
赫连铮隐约听见,喷的一声笑了出来,凤知微悻悻道:“混账小子,无法无天!”
她语气怨怪,眼神却是含着笑意的,在黄昏暗色中闪出熠熠的光来。
赫连铮看着她水汽迷蒙却晶莹闪亮的眸子,满腔的话突然便凝在了嘴边,路上想好的要问一些问题,要表达一些疑惑,到此时突然都没有了说出来的兴致——问什么呢?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绝不可能做出那种恶毒的事情来,”
她也许心计深沉,也许不择手段,但是她的恶,永远都有其原因和原则。
赫连铮微微的笑起来,觉得仿若心上去了块大石,遍身都轻松了,忽听身边那个敏锐的女子问:“你好像想说什么?”
“不,没有。”赫连铮摇头,诚恳的看着凤知微,“我只是觉得,在你身边,很轻松。”
“傻瓜。”凤知微轻轻的笑,眼神里微微愉悦。
从外面进来的顾少爷看见赫连铮,突然飘了过来,堵在他面前,隔着面纱也能看出眼睛闪闪亮亮。
赫连铮拍一拍头,笑道:“想问你家知晓是吧?嗯……”
他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顾少爷立即走近几步,连凤知微都转过了头。
“也没什么。”赫连铮赶紧笑道,“前些日子就开始有些发热腹泻,烦躁不安的,王庭医官看了,说没什么,不过到我出来为止,似乎热还没退下去。”
顾少爷立即转头看宗宸,宗宸皱皱眉,问:“有热度?看过舌苔没有?咳嗽否?”
连问了几个问题,赫连铮一一答了,宗宸皱起眉,凤知微已经道:“莫不是出痧?”
宗宸默然不语,半晌道:“不看本人病症,不能确定。”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便令众人多了几分慎重,顾少爷不太明白出痧的意思,转头看凤知微,凤知微道:“没事,不然还是请宗先生回去看看吧。”
“不可,现在这个情形,仰仗宗先生之力甚多,万万不能离军。”赫连铮立即否决,连顾少爷都在摇头。
凤知微瞟一眼顾南衣,他头摇得坚决,眼睛却望向王庭方向,很明显他已经听出了其中凶险,却依旧为了她的安全不肯让宗宸离开。
别人不清楚,凤知微却最明白知晓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个他一生首次主动纳入怀中并亲自抚养的孩子,是他灵魂的钥匙心灵的门户,他正是在那柔软的小身体上懂得了诸如温暖柔软欢喜怜惜等种种情绪,并如同珍惜自己生命一般珍爱她。
“赫连,知晓生于南方,体质不如你们草原孩子皮实,你们草原巫医,在这方面也没有汉医有经验,这万一要是天花,不能轻忽,我看还是让宗先生去一趟,快去快回就是了。”
赫连铮默然不语,不方便再反对,只把浓眉皱着,顾少爷还在摇头,一边摇一边盯着王庭方向,凤知微已经决然把宗宸推了出去,赫连铮叹口气,牵过自己那匹越马,道:“只好烦劳先生辛苦点,快去快回。”
宗宸留了一包药,道:“这是我研制出来的万灵丸,对大多数毒药都有效果,你们留着。”
三人都应了,看着宗宸匆匆离去,凤知微握握踮起脚尖看宗宸远去的顾少爷的手,安慰道:“没事儿,别说未必是天花,就算是,宗先生出马你还怕什么?”
顾少爷沉思了一会,也拍拍她的手,道:“你在,大家都在,便什么也不怕。”
凤知微一怔,轻轻笑起,握住他的手,道:“放心,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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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扬宇出了帐,顺带便去看了火头军,大锅里煮着热腾腾的野牛肉,那种气味在中原人闻来膻味冲鼻,草原汉子却都扑在锅边口水直流的说香啊香啊。
姚扬宇闻着那种味道,皱了皱眉,突然想起在山坡后捏着自己脖子强咽干酪的魏将军,这种气味特别浓重的草原食物,将军也是不习惯的吧?
“怎么煮的还是存粮?不是有新粮过来了?”他盯着锅里发黄的米饭,“前阵子暴雨,有些小米受了潮,一股怪味儿。”
“将军吩咐。”火头军笑道,“不得浪费,先紧陈粮吃。”
“那你就煮一小锅新米粥。”姚扬宇犹豫了一下,又翻了翻送来的东西,喜道:“居然还有蔬菜鸡蛋!赶紧给我拣没烂没坏的,精心的炒几样给将军帐里送去,要是问起,你说我叫的。”
“好。”火头军手脚利索的去忙,笑嘻嘻道,“还是姚校尉体贴将军,说实在的,将军也确实辛苦……”
姚扬宇哈哈笑着,贪馋的凑在青菜上嗅了嗅,才恋恋不舍走开去,和士兵们挤在羊肉锅前等吃晚饭。
晚上饭菜送进主帐,凤知微一见便皱了眉,然而看看顾少爷,又不说话了。
小呆也可怜啊,他比她还不爱吃羊肉,每次都是闭着眼睛吞的,这在北疆打仗,胡桃也供应不上,凤知微每次看见他腰上几个空空的胡桃袋子都觉得心酸。
女儿也抱不着,胡桃也吃不上,再不给人家一口新鲜蔬菜吃,凤知微这么厚的脸皮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要么你去吃羊肉。”凤知微推赫连铮,“我们在这喝粥。”
“想都别想。”赫连铮一把挤坐在她身边,抢先端过一碗粥喝了一口,“别想躲一边吃独食。”
凤知微笑笑,给把头埋在碗里的顾小呆夹菜,又道:“吃完饭就回去吧,王庭那边一日都少不了你。”
赫连铮不理她,将青菜往她碗里夹。
凤知微挡住碗。
赫连铮筷子不松,抬起眼看她,他琥珀幽紫的眼眸光芒闪烁,亮得逼人。
“宗先生已经走了,我不能再走。”他道,“爬也要爬去。”
“你身份贵重……”凤知微试图劝说,赫连铮埋头扒饭,不理她。
知道这家伙倔起来也是八头牛拉不动,凤知微叹口气,三人草草吃完,简单的几样菜一扫而空,顾少爷尤其吃得多,他思念中原蔬菜已经很久了。
淳于猛披挂整齐进来,道:“将军,我们先走一步。”
“白头崖下见。”凤知微一笑。
“白头崖下见。”淳于猛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出去了,低沉有力的号令声起,九千骑兵直奔白灵淖而去。
“我们也该准备了。”凤知微进了后帐换了一身紧身黑衣出来,愕然发现不仅赫连铮换了衣服,连从来都是一袭天水之青柔软长袍的顾少爷,都换上了紧身黑色夜行衣。
凤知微知道这样紧身,质料又不算太好的衣服,对顾少爷这样的人来说,穿着便等于受刑一样难受,赶紧道:“顾兄不要紧的,你的武功不怕被人发现……”
“你的安全,最重要。”顾少爷平平板板的回答,一闪身已经掠了出去。
精选出来的三百夜行士已经由华琼率领着,在帐外等着凤知微。
抬头看看天色,夜色幽冥,草原上有迷蒙的雾气在流动,宗宸走的时候推测说今日夜间有雾,正是行动最好时机。
前方乱草丛拨开,一条小道迤逦深入,直入山深处。
人们目光灼灼,等着凤知微军前动员,凤知微却一句话不说,只无声将手掌向下一划,劈向白头山!
她动作劲健有力,杀气凛然,黑暗中黑色衣袂一闪,像一道森凉闪电劈落!
每个人都被这无声动作里的决然和凛冽,激得热血与目光同沸!
雪光一亮,华琼双刀一挥,当先奔了出去。
三百多人成长蛇阵,武器全部漆成黑色,着紧身黑衣软底薄靴,腰间束着长绳,微微弯腰屈膝,在草间小径上快速前行。
黑暗中一道道黑影如风行草上,流波般掠过,衣服摩擦长草发出唰唧声响,和远处呼啸的风声混杂在一起。
到了白头崖上,凤知微一个手势,众人全部停下。
趴在崖上打量崖下,晋思羽的大营连绵十里,灯光暗沉,巡逻守夜士兵来往不绝,十分密集,所有的帐篷都一模一样,看不出主帐在哪里。
凤知微闭上眼,崖下地形图在脑海中缓缓铺开,半晌她睁开眼,指了指某个方向。
她身边赫连铮赞同的点了点头,手势一摆,众人系绳鱼贯而下。
凤知微和顾南衣在最前面,一路快速攀下山崖,无声落地。
一队巡逻士兵过来,凤知微无声一滚滚入帐篷后,士兵浑然不觉过去,凤知微闪电般纵身而出。
士兵只觉得手中灯笼光影一晃,似乎有什么一长条的黑影一掠,还没来得及回身,便觉得咽喉一凉。
他身子一软,倒在凤知微臂弯里,凤知微勒着他的脖子,将他拖到帐篷后,轻轻将他尸体放下,快速剥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却在胳臂上套了一个细细的红布条。
这是用来等下在混乱中辨认自己人的。
身边的也放倒了两具尸体,赫连铮顾南衣如法炮制,换上大越士兵衣服,三人无声打了个手势,分头扑了出去。
一队巡逻的士兵看见一人提灯而来,灯光背面脸模糊不清,刚要发问口令,忽觉眼前精光一亮。
亮完了,便是永恒的黑。
还有两个士兵在开小差,躲在一处山石后分吃偷藏下的干粮,忽然看见有人过来,灯光直照着他们的脸,慌乱之下急忙去藏干粮,手刚背到身后,就看见自己的头颅掉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的头颅,还神奇的看见干粮没有落地,挑在一人平伸的剑尖。
暗夜里三人如魔,携着杀机和血色,无声无息解决掉了主帐和重要将领周围最多的巡逻暗哨。
随即凤知微抬手,靠近山壁,做了个手势。
蹭一声轻响,她身边落下华琼,随即等候已久的三百人,不断跃落。
每个人落地声都极轻,有些落地不准落不到草上的,顾少爷都及时拍出一掌,将他们送到落足无声的草地上。
凤知微示意了几个帐篷,众人领命散开。
夜色里三百条收割生命的夜行者,窜行帐篷之间,黑色长刀如冷电,出没于血肉肌体间,那些刀锋与血肉摩擦的沉闷声响,被秋夜里不断鸣叫的夜虫唧唧声淹没。
凤知微三人,则逼近了晋思羽的营帐。
虽然看起来和别的帐篷一模一样,但是只要敢于走近,就会发现这个帐篷的与众不同,守卫最严密,位置最好,所有的帐篷,都若有若无的对其进行拱卫。
晋思羽还没睡,帐篷里灯火通明,但是似乎没有别人,他的身影长长的投在帐幕上。
那么明亮的灯火,几乎让人无法逼近,凤知微三人几乎是贴着地面游过去的,以三人的武功,也用了整整一刻钟才解决掉所有暗哨。
趴在草地上,浑身肌肉高度紧张,凤知微飞快的和赫连铮用手指商量以哪种方式进晋思羽帐篷最合适,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身子都是一紧,伏得更低。
赫连铮飞快示意凤知微:“需要撤否?”
凤知微摇摇头,示意等下。
这一摇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她怔了怔,第一感觉就是以为自己是不是紧张太过,随即便觉得不对劲。
头有点晕,身子有点软,体内的力气,像泉水般突然流泻了出去,她甚至觉得,自己虚弱得快要飘浮了起来。
更糟的是,因为这种奇异的感觉,体内久已沉默的那股炙热也轰然一声从丹田内跃出,火龙般顺着她的经脉炙烤着,几乎是瞬间,她便汗湿身下泥土。
凤知微在这一瞬间做了三个动作。
第一是看看四周还在暗杀的华琼等人,那些飞窜的黑影,证明他们没有受任何影响。
第二是看看身边的赫连铮和顾南衣,两人目前没有异常,但是凤知微确定,既然在外吃大伙食的人都没事,那问题就出在今晚的青菜米粥,未必是毒,但一定有问题,三个人都吃了,谁也逃不掉,尤其顾南衣吃得多,只是因为她有痼疾,发作得最快而已。
第三个动作,她突然出手,横掌在身边两人后颈上重重一拍!
这一拍用尽她全部力气,那两人便是疑遍天下人也不会对她有一分防范,闷声不吭的便被她劈昏过去,连顾南衣都不能幸免。
凤知微劈昏两人,挣扎着支起身子,盯住了刚才发出急促脚步奔过来的人。
那人是个将领打扮,似乎因为心急,完全没有在意主帐四周的守军已经不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形容有些狼狈,身法却有些特殊。
远远的看着那身法,凤知微心中便轰然一声,百忙之中什么也顾不得,来不及和身边人商量,立刻发出了一声蛐蛐鸣叫。
这是她定下的撤退暗号。
黑影一闪,华琼和赫连铮的八彪护卫来到她身侧,凤知微一边看着那两人冲进晋思羽帐篷,一边对着八彪示意拖走赫连铮和顾南衣。
她打出的手势是“有变!速撤!”
八彪愣在那里,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这样,华琼反应却快,立即又发出一声蛐蛐叫,流窜各处的黑影都顿了顿,随即如黑色沙子流回瓶中一般聚集到华琼身侧,整齐有序的重新往崖上攀援。
隐约听见主帐内有声响,听见晋思羽问:“怎么到现在……”
随即来者答:“出了点小岔子,被缠住了,快……”
声音模糊传出,随即晋思羽快速掀帘而出,正要说什么,营门正前方又有骚动,火光里又有人闯了进来,这回却有人拦截,远远的那人高叫跳跃,似乎在叫嚷着什么,但是离得远,无法听清。
又有惶急的士兵飞奔而来,急报多名将领于帐中被杀,凤知微趁晋思羽愣在帐门口,狠狠把三隼一推,低喝:“计划有变,快带大王和顾大人走!”
八彪中的二虎三隼急忙将两人负起,奔到崖下,已经爬上去的人垂下绳索。
华琼却不走,执着双刀看着凤知微,凤知微勉强支持着镇定从容神情,笑道:“我刚才突然有了更好的主意,看见营门口那个人没,那也是我布下的棋子,你且看着吧!”
华琼有点迷惑不解的看着凤知微,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凤知微冷汗直流,悄悄用长刀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腿,咬牙笑道:“快走,别坏了我的事!”
随即她一抬手,手指一拉,轰一声放出了信号旗花。
旗花放出的同时,凤知微一脚将华琼踢到崖边,巨大的光亮下虽然惊呼声起人潮涌出,但人人都被那灿光逼得睁不开眼,华琼被凤知微突然放信号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崖上就爬。
主帐前奔出晋思羽和克烈,两人都面色铁青,巨大光亮过后,晋思羽狠狠扭头,一眼看见崖壁上的人影,还有还没爬到崖端的三隼和二虎,背着人行动慢,两人都只爬到一半。
晋思羽冷笑一声,手一抬,掌中已经多了一柄弯弓,弓上重箭漆黑,他抬弓援臂,弓弦吱吱声响里直对半空中赫连铮背心。
他目光精准,虽然崖上还有很多人没爬上去,但是很明显,被背着爬上去的多半是重要人物,想也不想,便直接冲着赫连铮去了。
凤知微立即抬手又抛出个备用旗花,她不砸晋思羽,却砸向帐篷前的火把,轰然一声星花大作,晋思羽和克烈都被那响声和亮光逼得向后一退,重箭落空。
此时大越大营已乱,人们惊惶的从营中冲出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晋思羽赶紧整肃安抚指挥应变,一时顾不上再袭击山崖,克烈跟在晋思羽身边,一眼看见了凤知微,眼睛一亮,正要和晋思羽说完他来不及说的话,又想夺过一个士兵的刀准备去砍山崖上的绳子,忽然身边有人厉嚎一声:“克烈!”
克烈一回首,一人满身浴血的扑过来,抱住他脖子张嘴就咬。
克烈大骂一声:“又是你!”
火光中一片乱像,一瞬间人人都被惊住,只有凤知微依旧清醒,趁着克烈晋思羽无暇注意她时,一翻身退向山崖后,拨开乱草,找到当初说起过的那个隐秘的洞,一头钻了进去。
从洞里缝隙里对外看,才发现那趁乱闯进大营的竟然是赫连铮手下八彪之一的大鹏,一身鲜血衣衫凌乱,神情有疯狂之色,死死缠住克烈不放,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这样和克烈不死不休。
克烈也在暗叫倒霉,他用师门摄心法术从大鹏口中得知赫连铮将要去哪里,又隐约猜着他们要做什么,立即赶来向晋思羽报信,谁知大鹏心志坚毅,受了术之后竟然自己苏醒,偏偏又神智因此不清,只记得自己背叛了大王,痛悔之下恨极克烈,一路竟然就这么追了过来,他武功本就是赫连铮手下最好的一个,发狂之后力气大涨,克烈竟被他一路绊住,以至于延误了到大营的时辰,否则凤知微早已全军覆没。
此时大营纷乱,大鹏一路闯了进来,他认出山崖上的主子,看见克烈更是新仇旧恨,扑上去一把抱住,张开口就对着克烈咽喉啃了下去!
克烈猝不及防之下一偏头,咽喉却已经被大鹏的利齿咬出一个洞,鲜血喷射里他急怒攻心,抓住刀连连就对大鹏乱捅,大鹏嗷嗷的吼着,血肉成泥里死不放手,只管将嘴凑过去,拼命的撕扯乱咬。
两人滚倒在地,如野兽一般挣扎撕咬,咻咻喘息里血肉横飞,遍地滚出一片片的血痕,惨烈得连晋思羽都怔在了那里。
“大哥!”
山崖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吼,三隼和二虎霍然转头,眼角崩裂出鲜血,撒开手就想跳下来,却又在动作做到一半时生生止住,抓住山岩的手指指甲生生裂开!
“给我射!”晋思羽指着山崖冷声命令。
凤知微一抬头,看见三隼和二虎已经将近崖边,和接应的人只差一只手臂的距离,立即一把撕掉面具,披发于面,从藏身的洞里奔了出去。
她与其说是奔,不如说是滚,力气已经流失干净,体内的热火却还在腾腾燃烧,这一滚便滚向晋思羽脚下,晋思羽只看见黑影一闪,随即刀光如雪泼出!
大惊之下惊而不乱,晋思羽飞身跃起,凤知微却像是已经算准他的动作,横砍之后立即一竖,刀尖恶毒的直指腾身在自己头顶的晋思羽胯下!
晋思羽又是一惊,半空中赶忙腿一并向后一个滚翻,狼狈落地,霍霍舞出一个剑花准备着应对凤知微下一个恶毒招数,却见凤知微懒懒趴在地上,软答答挥挥手,对他做了个“你可以休息了”的手势。
晋思羽面色铁青,一抬头看见三隼二虎已经爬上山崖,和接应的人一起,飞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怒哼一声,大步上前,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直劈向凤知微后心!
凤知微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趴在地上听见万马奔腾如擂鼓,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姚扬宇的骑兵马上就要到了。
今晚虽然出了差错,但计划不算失败,可惜自己却是活不成了。
这一身自从娘死去便担下的沉重心事,眼看着便要因为自己的死亡而灰飞烟灭,凤知微此时竟不觉得扼腕,反而有着淡淡的解脱——死了也挺好,不用再面对那么多的焚心痛苦和左右为难。
她浅浅的笑着,于雪亮的刀光里看见堂皇大殿,玉阶千层,飞龙舞凤的鎏金宝座上,缓缓坐下华艳而清雅的男子……
又或是洁白雪山之上,天水之青的少年,牵着牙牙学语的可爱女童,对苍茫四海阔大的微笑。
又或有英朗璀璨的男子,一骑驰骋,飞渡草原万里……
“铿!”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在耳侧,火花闪在眼前,刺得凤知微不得不眯起眼。
有人滚倒在她身侧,气喘吁吁,凤知微一扭头,看见是满面泥泞的华琼。
她盯着华琼,没有问她为什么去而复返,华琼却在泥地上对她展开无所畏惧的笑,朗然道:“嘿,做英雄怎么不带着我?”
凤知微定定望着她,两个满面泥泞鲜血的女人在地上互视微笑,头顶上千刀成网,万剑指心,都似没看见。
此时还有一部分没有来得及爬上去的属下,看见凤知微华琼失陷,都纷纷自己砍断绳索,回身奔了过来。
凤知微咬牙支肘爬起,华琼扶着她,两人相互扶持,以刀支地,对包围过来的万倍于己的敌军冷笑。
随即,悍然挥刀。
鲜血泼洒,一刀一人命,一步杀一人,凤知微心知此时白灵淖骑兵未到,一旦赫连铮和顾南衣被赶上,那些人保不住他们的命,她一向不爱拼命,然而此时也不得不拼。
她没有力气,用虚招诱人接近,再由华琼出刀解决,两人配合默契,不多时脚下尸体层层叠叠,那些鲜血和碎肉溅上脸,却已没有时间和力气擦去。
而外围,呼卓战士尸体,亦层层叠叠。
正如她们互相背靠背,耗尽力气依然不断挥刀,只为呼应兄弟们的拼死冲近。
呼卓精英们也一次次徒劳却又绝不放弃的冲向大越军包围,不惜以血肉铺路,只为近她们一分。
生死相托,没有退缩。
那些扑上刀箭的肉体,那些不惧寒刃的死亡。
那些战得惨烈与死得悲壮。
“好姐姐……”鏖战中凤知微轻轻偏头,在华琼耳边气喘吁吁的道,“淳于猛姚扬宇就快来了,坚持一下……这后面有个山洞,等下你趁乱……躲藏一下……还有转机……”
“要去一起去,要等一起……等。”华琼一刀拍飞一柄捅来的长枪,手臂一软,一柄长刀毒蛇般钻入刺向她心口,凤知微闪电般抬起手中剑,奋力一挡,长刀击开,凤知微喷出一口鲜血,却笑眯眯道:“准头好……差!”
华琼立刻一刀砍在那看见凤知微笑容愣在那里的士兵手臂,生生将手臂砍落,鲜血飞溅里她一边累极咳血一边大笑道:“我这个才叫……准!”
晋思羽遥立人群之外,死死盯着那两个女子,他先前没有再下令射箭,是一腔怒火下存心想耗死两人,不想对方如此勇烈,拼命之狠,男儿不如!
天盛何时有如此女子?
他遥立火光包围之外,光影摇动里似乎心旌也在摇动,为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的呼卓战士所惊,为血雨漫天里依旧近乎温柔的笑容所惊,为那鲜明决然的女子,一转眸间无畏而又忧伤的眸子,所惊。
他突然大步奔了过去,反手拔刀。
“啪!”
刀背狠狠拍在凤知微额上。
脑中一痛,眼前一黑,凤知微最后看了一眼身边华琼,听见远处骑兵奔马终于踏破营门的声音。
沉入黑暗之前,她对自己说。
我要活下去。
卷二归塞北第十六章你来我往
长熙十四年九月底,震惊天下的白头崖之战爆发,魏知率领的万余顺义铁骑,横穿白头山,强渡白灵淖,里应外合,夜袭大越主营,暗行似刃,铁骑如锋,以一对十,悍然撞上惊惶的越军,顺义铁骑的长刀映月滴血,穿行纷乱沸腾的十里军帐,所经之处,斩落尸首无数。
当夜,杀敌将十一,伤敌三万,俘虏二万,是为开战以来第一大胜。
这也是自半年前天盛之败后,最有力最起关键性作用的一场大胜,因为这场胜利,天盛乘胜追击,接连收复失地,而损兵折将的大越,不得不撤营退入边境浦城,天盛和大越这场延续一年多的战争,此时基本胜负已定。
白头崖之战中,涌现出一批杰出的年轻将领,其中带领铁骑强渡白灵淖的淳于猛、姚扬宇、余梁、黄宝梓,这些出自帝京贵族阶层、以往的青溟浪荡子,在从军之后展现了其无上的勇悍和军事才能,一洗帝京纨绔子弟的污名,战后,顺义铁骑中的年轻将领们,先后被派往各军中任要职,这些冉冉升起的军事新星,照亮了天盛帝一统天下的内心欲望,也照亮了全天盛有为青年的眼眸,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帝京贵族子弟,出现了从军热。
百姓得知前方大胜消息,欢欣鼓舞,一扫前些日子里惶惶阴霾,连日至护国报恩寺烧香还愿者络绎不绝,清香三柱,一愿天下昌平,二愿战事早毕,三愿战死沙场的英魂,早日安息。
那些写在眼眸里的欢喜,那些盈街载道的高歌。
却传不入煌煌宫阙,浩浩边关。
天盛皇宫里,来往宫人步伐轻捷,嘴角含笑,天盛帝的御书房却门扉紧闭,日渐苍老的天子,仔细的翻阅着刚令方书处找出来的去年的一些存档文书,最上面一封,写着“平越二策”,字迹清秀峭拔。
天盛帝仔细再看了那封奏简半晌,提笔在末端写上“大越将伏,时机成熟,平越二策,此诚魏卿德理兼备之良策,可由内阁勒红,批示边境数州推行。”
内侍恭敬的接过,放在金匣内,交往内阁皓昀轩。
天盛帝端坐未动,想着刚才那个折子,目光在面前一封军报上,一次次流连。
良久一声叹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营内,士兵们在欢欢喜喜收拾整理准备开拔,战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无力再战,天气又已经冷了下来,天盛大军将要撤入后方德州禹州。
监军主帐内却毫无动静,士兵们来来往往,都将疑惑的目光投过去。
战事虽然告一段落,但听说监军殿下向陛下请求,暂留北疆,以备大越宵小动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这位殿下是怎么想的。
主帐内没有点灯,帘幕遮得严实,所有景物都笼罩在灰色暗影里,不辨轮廓。
案几前那人,以肘支额,长夜枯坐,不知时光流逝,不见今夕何夕。
有风从帐间缝隙溜进来,吹起桌上一封薄薄军报,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样。
寥寥几字,写尽繁华背后,牺牲悲凉。
“白头崖之战,顺义死士三百,穿崖入越军主营,杀将十一,哨三十六,奠大胜之基,后遭越军围攻,死士一百六十余,皆阵亡,尸首遭乱刃分尸,模糊不可辨……校尉华琼、统兵副将魏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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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这是大越边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华的一个城市,所以大越撤军之后,便将大军驻扎在城外,虽然溃败,越军撤退得却整齐有序,只是难掩神情中颓丧落寞之巴
一大早,笼罩在薄薄雾气里的浦城城门口,便已经聚集了一大批等待进城的百姓,时辰还早,还有一刻钟才开门,人们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头接耳。
“听说前方大败!”
“可不是,兵都撤回来了。”
“说是原本胜券在握的,偏偏对方出了个骁将,竟然夜袭大营,以十对一,一万人就活活杀掉了我们十万人!”
“别吹吧!怎么可能,杀掉一万人就不错了,我倒听说,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铁骑,最出名勇猛,前阵子呼卓部被我们殿下使计灭了族中精英,这是报仇来了。”
“这么快就卷土重来,还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厉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群草原蛮牛,不过我倒听说,当时率领呼卓铁骑的,还是天盛那边的将领。”
“是谁啊,这么狠的?我们殿下那么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据说打得够惨,当时最先袭营的那批被陷住了,上万人围着那一群,安王殿下脚下堆了一百多具尸体,那些人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不退,死到最后,我们这边的人都手软,听说那将军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牺牲,抚尸痛哭,道‘兄弟们积骨盈山,我岂可独活!’当场就抹脖子自杀了,喏,你没看见?脑袋在城门上挂着呢。”
众人仰头,便看见浦城城门口,两具头颅迎风飘荡,乌发披面,满脸血迹,辨不出原来面目,只能感觉到很年轻。
百姓们心绪复杂的望了半晌,摇摇头,半晌有人低声咕哝道:“怪可惜的,说到底也是个英雄,落得个尸首不全……”
“噤声!”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敌军头目!”
人群静默了下来,说闲话的人散去,无人发觉几个隐在暗处衣着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颤了颤,有人握紧了拳头。
更远一点,一辆马车里,有人依着车壁,静静听着这方闲谈。
日光光影被车帘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燎开车帘,仰头看着城门上的头颅。
他看得很久很认真,似乎要这么远远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头颅,刻在心底。
良久他摇摇头,放下车帘,没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吗……”
一声若有若无的疑问回荡在车厢里。
没有人回答,自从那年大雪之后,他再不需要别人回答他所有的疑问。
“如果真是你,你怎么会说那句‘兄弟们积骨盈山,我岂可独活’,你怎么舍得抹脖子自杀?你会说‘兄弟们尽管去死,我会记得给你们报仇’,你会把抹脖子的刀换成伸缩刀,然后在别人来查看的时候,抹了别人的脖子。”
“这才是你……知微。”
手指轻轻敲着马车的车壁,他漾出一抹淡淡笑容,有点凉,像曼陀罗花开在水上。
“凤知微。”
“在我死之前,你怎么会,舍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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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前的人越聚越多,远远的,却有一队人疾驰而来,最前面“安”字旗帜飘扬。
百姓纷纷避让,都知道安王殿下到了。
虽然前方大败被迫撤军,这位殿下圣宠却似乎并未衰退,大越皇帝换了副帅,却没有动晋思羽,大军驻扎在临近边界的浦城,看样子这位皇子殿下不甘白头山大败之辱,有心要在此恢复元气,等明年再战了。
车队疾驰而过,城门提前开启,四周百姓纷纷跪迎。
有几个人动作似乎慢了些,开路的护卫眼神不善的望过去,那几个男子身边的人赶紧将他们一拉,那几人“砰”的跪下去,膝盖撞在地面上一声脆响。
“原来是傻子。”安王府的护卫头领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头也不回的驰了过去。
几个混在人群中的男子抬起头来,注视着长长的车队,先瞥了一眼镶金嵌玉的安王马车,随即眼光落在了最后两辆车上。
那两辆车看起来也平常,一般的大越马车式样,只是看守得特别严密些,四角包铁,横门上栓,窗户紧紧拉着帘子,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几个男子对视一眼。
一人衣袖一动。
地上黑影一闪,随即有人惊呼大叫:“哎呀,有蛇!”
人群顿时出现骚动拥挤,各自跳脚躲闪,其中一个男子被推推搡搡,竟然挤出了侧道,滚向了车轮下!
人群齐声惊呼。
那人滚在车轮下,似乎十分慌乱,挥舞手脚乱叫,手臂打着车厢底部砰砰乱响,他伸手去够车厢边缘,想将自己的身体停稳。
隐约间那男子臂弯间似有乌光一闪。
乌光一闪间,不知道哪里又有异响,一个路边卖旧衣的摊子被挤散,衣服滚落一地,摊主大叫着扑上来收拾衣物,不顾被轧着手,将手伸进车厢底部去够。
先前滚到车厢底的男子,和这个摊主,在车厢底部,各自手臂一架。
随即让开。
马车停下,前方护卫疾驰而来,男子灰头土脸的从车厢底爬出,大骂:“哪个龟儿子推俺的!险些轧死我!”
摊主抱着自己散落的衣物,点头哈腰的和安王府护卫赔笑,“军爷……小的也是被人推落的,恕罪恕罪……”
安王府护卫冷着脸,将两人恶狠狠推开,“滚!”
前方号令传来,示意不得有误继续前行,车马驰过,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跟着进城,各自散开。
那个滚入车厢底的青衣汉子,掸了掸身上灰,和另外几位男子混合在一起,在一座酒楼门口买了几个烧饼,蹲在廊檐下啃,和那些卖苦力的汉子们一个模样。
“刚才怎么回事?”一个宽袍黑衣人问。
“被人阻住了。”青衣汉子低低开口,他声音低沉,似乎眼睛不太好,糊满眼屎,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眸长什么样子,这人一边说话一边不适应的抬手要去揉眼睛,却在接触到对面人的目光后赶紧顿住,随即讪讪笑了笑,道,“实在不习惯的……”
“对方什么来路?为什么会阻你?”
“当时他挡住我想要劈开车底的刀,只说了一句,不是,不要打草惊蛇。”青衣汉子道,“我听得他语气诚恳,正好我也觉得不对劲,那车厢里的东西,似乎太重了些,所以我收了手,对方的来路我看不出,不过似乎没敌意,你知道的,现在各方不相信那个消息,试图营救她的人,不止我们。”
宽袍黑衣人“嗯”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身边一人,穿着粗劣的苦哈哈的黄布衣,蹲在那里好像浑身长了虱子,不住的抖着衣服,满身的不自在,他对两人的对话不理不睬,突然摘了身边一棵树的叶子,道:“这里也有。”
随即他将叶子叠叠,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声音微细,淹没在嘈杂的集市声里。
他身边几个人都不说话,静默的看着他,他却只是专心的吹着,似乎要不知疲倦的吹下去。
几个汉子听着听着,一直听到都快要觉得不能忍受,正要开口阻止,那人已经放下叶子,轻轻道:“吹着笛,找到你。”
糊满眼屎的青衣人,突然转过头去。
另一个宽袍大袖的黑衣男子,一张普通的黄脸,盯着那城门上的头颅,目光若有所思,青衣汉子挥挥手,满不在乎的道:“看什么看,别看了!”
他决然的扭着头,似乎表示不看那头颅,那东西便不存在。
黄布衣的少年勾着头,慢慢的啃烧饼,道:“不是。”
青衣汉子倒来了兴趣,凑过去问:“你怎么知道不是?”
黄布衣的少年一巴掌将他推得远远。
“我不是说这个……”宽袍黑衣人若有所思看着那头颅,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她没死,晋思羽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她没死,为什么身份没有被泄露?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一问,两个人都沉默,青衣汉子半晌艰涩的道:“我……不知道……”
黄衣少年手一伸,掌中的烧饼突然变成碎末,他怔怔盯着烧饼,突然一个转身,面壁了。
青衣汉子露出崩溃的表情,一把将他转过来,在他耳边低喝:“这不是天盛,不是在她身边,这是敌国大越,她还在险地,生死不知!你赶紧给我正常起来,话要流畅的说,事情要正常的做!做不到也得做!不然你害死我们,就是害死她!”
他语气严厉,宽袍黑衣人听着,张了张嘴,有点不忍的想要去拦,手伸到一半却又止住,叹息一声。
黄衣少年却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推开青衣汉子,想了半晌,认真的抬起头来,道:“我正常就能找到她?我不像你们这样我就会害死她?”
“哎呀,就应该这样子说话!”青衣汉子赶紧大力点头,生怕点慢了,这家伙又不正常了。
黄衣少年若有所思蹲在那里,半晌点点头,道:“她希望我走出来,她说过,如果她看见那样的我,会很高兴出来见我的。”
他说得很慢,每句停顿很多,似乎要仔细艰难思索才能完整的说出这么一句流畅有关联的话,对面的两个人却露出喜色,对望一眼,宽袍黑衣人忍不住喃喃道:“也许能因祸得福……”
“他的天地唯有她而已,少了她,他就再做不成原来的他。”青衣汉子蹲着,有点吃味的哼了一声。
“说来我也有错。”宽袍黑衣人叹息,“我不该离开的,不然你们哪里会中招?”
“别说了!”青衣汉子烦躁的道,“千错万错错在我,心太软不成事!娘的,那德州老混账竟然和禹州粮道有关系,梅朵跑掉他便在新粮里下了药,谁想得到一直好好的粮食会突然出事,本来也没打算吃新粮,不想偏偏煮了那锅粥!”
“谁都没错,不过是阴差阳错致此祸患,小姚为了这事,险些自刎谢罪,你们也耿耿如今,何必?”宽袍人淡淡道,“事情既已发生,后悔无用,唯全力弥补而已。”
“他妈的她为什么要劈昏我为什么要劈昏我……”青衣汉子犹自愤愤,将烧饼捏得芝麻掉纷纷。
“她承诺护持你和你的草原,自然不能让你蹈险。”宽袍人叹息一声,“可惜那晚跟在她身边的暗卫也全死光了,有些事,真的只有找到她才知道了……”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遥遥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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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浦城,有人坐在马车中,有人蹲在屋檐下,天南海北因一人相聚,不惜餐风露宿,让人餐风露宿的那个人,却睡在深宅大院锦绣被窝里。
院子是城东“浦园”,画梁雕庑,精美清雅,是浦城第一大户刘家的别业,最近贡献出来做为安王殿下的行宫。
重重深户卷珠帘,快速穿过高挑的人影,衣袂卷得帘幕光影动荡,回廊下照壁前的丫鬟小厮,纷纷躬身垂手,远远退开去。
人影直奔后院第三进,转转折折,越过一重隐秘的垂花门户,在一扇门前停下。
“怎样了?”在推门之前,他沉声问迎出来的女医官。
那女子低声道:“应该快醒了,只是不知道醒来后会怎样……”男子眉目间神色更沉几分,出神半晌,道:“你下去吧,看看另一个,好好看护,别出岔子。”
那医婆领命而去,男子则轻轻步入室内。
室内燃着宁神安息香,气味清郁,软榻上锦被间,沉睡着一个人,被子直拉到下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秀致清绝的脸。
那脸上肌肤细腻,微带苍白,似乎久未见光,两腮两鬓,都有细小的擦痕,额头上则有一道伤疤,已经收口,显出光滑浅白色的月牙形,在她精致的额上不觉得狰狞,反多出几分楚楚的韵致来。
只是那脸的眉心间,有点淡淡的红色印迹,有点像隐在肌肤内的淤血。
她呼吸匀净,似乎沉在甜美无忧的睡眠里。
男子久久的看着她,想着那夜火光乱营里,那个突然扑出来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大概是天盛的战士吧,以女儿身投入军营,却比男人更悍勇,那夜万人围攻而神色不改,白头崖下杀敌数十,累到吐血犹自微笑,秋水蒙蒙的柔软眼眸里,是令男子都为之心动神折的决然刚强。
他仔细的看着她的脸,思索着她的身份,那夜很多人前赴后继为救她而死,可见身份不低,然而多方打听,用尽手段,却无法得出她的真实身份,倒是和她一起被俘的那个女子,有人认出是最近名驰大越的“黑寡妇”华琼。
看华琼和她生死相托的情义,可见两个女人间关系不凡……男子凝着眉,心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猜想,正是这个猜想,让他没有砍下手染无数大越儿郎鲜血的黑寡妇的头颅,当然,他不会愿意承认,其实最初,只是因为看见她在晕去前,还那样死死拉着华琼的手,突然心中一动才留下华琼的命而已。
她是谁?思绪如沉云,压上心头,男子的容颜阴晴不定,日光淡淡照过来,眉宇温和,有翩翩文雅气质的男子,眼神里却是一片森然的警惕。
大越安王晋思羽,对着榻上人,沉思良久。
床上的人不安的动了动,似乎快要醒来。
晋思羽立即站起,打开墙上一扇暗门,光线透进黝黯空间,照见斑驳墙壁,染血刑具,铁栅栏,烂稻草。
这富丽华贵的内室之下,竟然还有一座牢房。
晋思羽一把抓住床上将醒而未醒的人,拎着她瘦了许多的身子,大步进了牢房,打开栅栏门,将掌中人扔在烂稻草上。
牢房另一侧,有门户开启,有一些人影,闪了进来,晋思羽瞄了一眼,没有说话。
被他这么一拖一扔,那人终于醒了。
于昏黄壁上油灯之下,睁开眼。
一瞬间秋水濛濛,水汽氤氲,那双历经血战不改柔软晶莹的眸子,看得晋思羽再次心中一颤。
随即他便掉开眼光,漠然看着她的脸。
晕迷中醒来的女子,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在稻草上窸窸窣窣的爬起,大约觉得头晕,晃了晃,扶住头,申吟一声。
半晌她抬起头,灯光映着她额角伤疤,眉宇间那抹淡红之色,更重了些。
她有点迷惑的看看四周,又看看立在面前的晋思羽。
晋思羽伫立不动,站立的角度方位,却是最能保护自己的攻击死角,而在暗处,还不知隐伏多少高手,只要眼前这个人暴起伤人,等待她的,一定是比死还惨的结局。
女子却没动,坐在那里表情茫然的发了阵呆,随即懒洋洋在稻草上扒拉扒拉,自己把烂了的稻草给扔开,只剩下光滑新鲜点的稻草,然后舒舒服服的,趴下去了。
一边趴着一边还咕哝,“怎么刚才感觉中这稻草比现在软和呢……”
“……”
晋思羽愕然的瞪着她,设想过很多种这女子醒来的情况,暴起杀人,装疯卖傻,想来想去,就是没想过这种状况。
那女子似乎累得很,趴下去就不动了,眼睛半眯着,看那样子,又准备睡了。
晋思羽站了很久没人理,满肚子的话没人问,等了半天忍无可忍,上前一脚,便把她给踢开。
“起来!”
“砰”一声,轻飘飘的身子给从这头踢到那头,撞到墙上,听着那声音,普思羽微微皱了皱眉。
女子软绵绵的从墙上滑了下来,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空洞的咳嗽声回响在囚室里,听得人心里生出烦躁。
半晌她咳完了,慢腾腾爬起来,抬头看了看晋思羽,终于开口,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好歹说了句正常话,晋思羽拧着眉,冷冷看着她,沉声道:“这里轮不到你来问我,你是谁?”
女子眯着眼看他,神情既不刚强也不冷漠,全无那夜浴血闯营的风采,带了几分迷惑,茫然道:“啊?我是谁?”
晋思羽目光在她额上伤疤一掠而过,冷笑起来,“装失忆是吗?在本王面前?”
“你是王爷?”女子偏头看他,清艳眉宇因这个动作多了几分秀气的狡黠,看得晋思羽目光一闪。
“我哪里得罪了你?这是你的王府地牢?”女子举目四顾,喃喃道,“我犯了死罪?”
她想了半天,似乎又觉得累了,再次趴了下去,道:“看样子我罪不小,看你眼神你很想杀我,既然这样,咱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你来我往了,我很累,就算你不打算给我饱饭吃,好歹让我死前睡个好觉。”
“你要么永久的睡,要么——回答我。”晋思羽重重抬起她下巴,逼她转个方向,看清楚那些阴森的刑具。
女子眼光,落在那些满是钩牙利齿的刑具上,无奈笑了笑,偏头想了想道:“是,我没失忆,我刚才是骗你的,我叫王芍药,嗯……是你的仇人,我女扮男装接近你,想杀你报仇,失手为你所擒,就这样。”
“我们什么仇?”
“你欺行霸市,欺压良善,强抢民女,抢占民田,”那女子一边说一边想,一本正经的道,“你看中我家祖屋地好风水,想夺了去做你家祖坟地,你杀了我爹,把他推进了河里……嗯,你还逼死了我娘,害她一根绳子上了吊……”
“够了!”晋思羽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叫停了她的胡言乱语。
女子停下来,叹了口气,又捧住头不动了。
“哗啦。”
一堆狰狞的刑具扔在她面前。
“没给你上刑,是给你个机会,你既然不知好歹胡言乱语,休怪本王无情。”晋思羽闪着酷凉的笑意,道,“这里有刑具十八种,你戴上哪一种,都可以让你永久痛苦的睡……自己选吧。”
女子抬起头,目光在那些染血刑具上一一掠过,半晌道:“既然一个王爷亲自来审问我,说明我是重犯,重犯应该有重犯的待遇,比如白绫毒酒鹤顶红什么的。”
“你想死?”晋思羽目光一冷。
“我只是不想受尽折磨的死。”女子笑笑,“我回答不出你的问题,你又偏偏要我回答,答不出要上刑,答错了还是要上刑,早知道都是一样的结果,何必那么折腾?”
晋思羽默然,觉得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女人实在有点麻烦。
目光在她额上伤疤再次掠过,晋思羽眼神中几分疑惑,医婆先前给她看过脉,说当时额上这一击确实不轻,敲坏了脑子是有可能的,何况医婆也说过,她体内有毒,还有病,乱七八糟的纠缠在经脉中,竟然令人无法辨明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也把过她的脉,没搞懂她古怪的脉象,却发现她体内原有的真力,似乎都不见了。
换句话说,武功已毁。
一个刚强血性武功高强的女子,醒来后发现自己武功已毁,是很难控制得住激愤绝望情绪的,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像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曾有武功。
“殿下。”感觉到他的犹豫不决,他的护卫头领自暗处闪了出来,“三木刑求之下,没有问不出的话……”
晋思羽目光在遍地刑具上掠过,有的是能将人一身肌肤烫烂的,有的是能将背脊生生分开的,有的是能将头皮一点点扯掉的,有的是能将全身骨节一点点卸落物……
那些刑具看得他抿了唇,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今日看着,却觉得分外狰狞。
目光越过刑具,飘在稻草上近乎瘦弱的身体上,她缩起来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小小少年,脊背单薄,凸出的骨节像一对薄翼的蝶,只是眼光落上去,都令人觉得似乎不可承载。
宽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又松开,松开,又蜷起。
几番袖底挣扎之后,他终于指了指一个最小的,穿指的刑具,道:“这个。”
护卫拣了刑具过去,她看着那一排长针,苦笑了笑,道:“我真希望此刻我能交代出我的来龙去脉祖宗八代。”
“我也希望。”晋思羽漠然道,“不要以为你一定是死罪,你不过是个女子,也许是被逼从逆,只要本王愿意,保你一命不在话下,怕就怕你不知好歹,自寻死路。”
“我想说我是被逼的……你大概又不相信。”女子苦笑着,老老实实伸出手指,趴那里不动了。
搁在稻草上的手指,虽然指节处生着薄茧,但纤长优美,指甲晶莹,一截玉葱似的精致,用刑的士兵看着那样的手指,想到要将长针穿过指节,毁去这般美好形状,都觉得有些不忍。
那女子也面露惋惜之色,将自己的手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喃喃道:“对不住,亏待你,从此咱们就和完美告别了……”
晋思羽转过身去。
灯烛的光亮将动刑的黑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那些动作细腻而森然,带着缓而沉冷的力度,空气里有隐约的血腥气息漫开,晋思羽细细的嗅着,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心却微微提着,等待着身后的声音,并没有指望那个外表娇柔实则刚毅的女子会哭叫求饶,却又不知道到底自己在等着什么,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如此安静,只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叹息声渺远,充满解脱似的快意,隐约间似乎还有些令他揣摩不出的其他意味,随即听见护卫的报告:“殿下,她昏过去了。”
晋思羽回身,那女子倒在稻草上,双目紧闭,额角浸出一片晶莹的汗水,在灯光下反射出淡淡色泽。
晋思羽的目光缓缓下落。却在她衣袖边缘便停住,掠开。
黑暗中缓缓又走出一个身影,对晋思羽一揖,道:“殿下,这女子有些奇怪,莫不真是被那一刀拍傻了?”
晋思羽一笑,道:“还得再看看,今日问不出,明日问,明日问不出,后日问,总有水落石出一日。“
“我看殿下倒不必费那心思。”那人笑道,“说到底也就是个女人,武功废了,手也废了,还能翻出什么浪来,殿下若是不介意,我看就放到大营红帐篷里去好了。”
红帐篷,是军中军妓代指。
“好。”晋思羽二话不说便要吩咐。
倒是提议那人慌忙拦住,道:“殿下,下官想过了,这女子至今身份不明,放到那复杂地方不要惹出什么事来,还是拜托殿下费心,好好留在身边审问才是。”
“你说审问什么?”晋思羽眉毛一挑,有些不耐烦,“杀了我那许多大越儿郎,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看也不必问了,直接拖出去杀了。”
“这女子身份很有些奇异处,”那人笑道,“若真是失忆,辅以药物治疗,还是能想起来的,说不定是天盛重要人物,掌握军情,就这么杀了可惜。”
晋思羽沉吟了一下,勉强道,“那便先拘着,等身份清楚再说。”
那人含笑告退,晋思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闪动——这是陛下新近派来的军师,说是军师,其实也就是变相的监军,经此一败,表面看来他圣眷如前,只有他知道,陛下对他的信任,已经大不如前。
想起白头崖一战,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霾,那个传说中只有十七岁的魏知,竟然神兵天降,敢于以三百死士闯营杀将,害他一番功绩付诸流水,一生基业几将功亏一篑!
据说那晚混战中魏知中流箭身亡,他没能在众多的尸首中发现他——所有的尸体都被泄恨的大越士兵剁成肉酱,不辨面目,最后为了安定民心挽回点面子,他直接找出两颗头颅悬挂城门,虽经惨败,但对方主将被杀,好歹帮他维持住了此刻军权。
晋思羽默然伫立,宽袖下的手指,紧紧蜷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在静寂中发出咯咯声响。
魏知!
最好你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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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初冬,已经有了雪的气象,风呼啸的声音厉而冷,像是战士们临死前的嘶吼。
火光跃动……战马嘶鸣……雪亮的刀光一现又隐……漫天的鲜血无遮无拦……杂沓的脚步围困的人群……血肉的堡垒肌骨的沟渠……远处有人冷冷冷冷的笑着,黑马上月白的衣袂一闪……突然便下起了雪……埋了树林深处的寂寞的坟茔……
她申吟一声,睁开眼。
一双手伸过来,执了锦帕细致的擦去她额头的汗,有个清脆的声音欢快的叫道:“姑娘醒了。”
有脚步声快步过来,陌生而温雅的,属于男子的气息。
而身下柔软,被褥光滑,四面都有淡淡香气,隐约有细碎铃声,在风中丁玲的响。
不用睁眼,也知道这不是先前的暗牢。
她也没有睁眼,默默在心中将所有思绪理了一遍。
这是一间比较密封的富贵人家静室……因为丝毫不透气……有人坐在身侧……身上龙涎香气味高贵……四面都有高手,呼吸微细……更远一点,有机簧格格转动的声音,唉……这谁家的傻孩子,装个机关也不过关,八成不是新货就是太旧了,也不知道上点油。
“醒了为什么不睁眼?”
温和的男声,当然她绝对不认为他很温和。
她睁开眼,瞄了一眼床边的金冠王袍男子,望了半天才似乎认出他,于是将自己一双包扎得冬瓜似的手小心的挪出来,亮给他看,“我痛,痛得不想说话。”
晋思羽怔了怔,没想到她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然而看见她额上又起了薄汗,想起她脑伤未愈,外伤遍身,还有内伤,再加上刑伤,这一身的倒霉样子,不自主的便心一软,一偏头,示意丫鬟上来拭汗。
“今天换了个地方是吗?”她任人服侍,闭着眼,懒洋洋道,“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你如果恼羞成怒要扔我进暗牢,麻烦请快点,不然我睡得太舒服,等下起来我会非常痛苦。”
晋思羽忍不住一笑,赶紧敛了笑容,淡淡道:“你好像很想被用刑。”
“我只是不想享受了美好的日子后再去面对刑具。”她皱着眉,睁开眼看他,“不打算送我去?不打算送我去我就提要求了,有吃的没?我饿。”
晋思羽又是一呆,他贵为皇子,依红偎翠也算阅女无数,就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既血性又散漫,既大胆又谨慎,既狡猾精明又直率坦诚,说真话的时候像在说假话说假话的时候像在说真话,很懒,还很无耻,偏偏又令人觉得气质凛然而高贵。
真是极其特别的女子,复杂得万花筒也似。
挥挥手,命侍女送上热粥,她果然吃得很香,毫无心事似的,吃完一碗还要一碗,他看着她吃,道:“等下送你去红帐篷。”
侍女惊得手一抖,她却毫无所觉,“哎呀”一声道:“别让开嘛,我还没吃完。”把头凑了过去,随口问道:“什么是红帐篷?”
“军妓。”晋思羽答得很随意。
吃粥的动作终于慢了一慢,她抬起眼,上上下下看看他,又转过身,就着床边铜镜,仔细看了看自己,叹了口气。
晋思羽实在不想老是问她的想法,显得自己什么都猜不出傻兮兮的,但是确实也猜不出这人古怪的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忍了半天只好问:“你叹气做什么?害怕了吗?害怕的话,说你该说的,也许还有转机。”
她抬眼瞅了瞅他,又瞅了瞅自己包成冬瓜的手,慢吞吞道:“王芍药觉得,其实她又不丑,为什么有人就是看不中呢?”
“……”
侍女们忍着笑,晋思羽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她脸色一变,推开碗,一个翻身趴在床边,哇哇的就吐起来。
晋思羽慌忙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深紫王袍袍角已经沾满秽物,她犹自吐着,面红耳赤青筋泛起,似乎不仅要吐出刚吃的粥,还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恶狠狠的给吐出来。
侍女们乱成一团,有的倒水有的捧漱盂有的收拾秽物有的给她拍背,晋思羽站在一边,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半晌怒道:“笨手笨脚,喂个粥也不会!“
她伏在榻边,吐得气息奄奄,犹自不忘勉强抬头对他翻白眼,“……你怪喂粥的什么事?我有病,我需要大夫,大夫!”
晋思羽怒瞪着这不知好歹的女人,她看也没看,扭头继续吐,晋思羽闷在那里,推开要来给他换衣服的侍女,冷冷吩咐:“请大夫!”
全城最好的大夫很快的被拖了来,一一把脉,递上来的药方五花八门,晋思羽自己看了都觉得实在荒唐,心里知道,这些大夫是没用的——她体内经脉逆流,实在不是这些普通大夫可以对付。
她终于吐了干净,疲倦至极,一张苍白的纸似的躺在榻上,晋思羽凝视着她,半晌亲自取了帕子,给她拭了拭唇角,突然道:“有个人,你去见见。”
“谁?”她拒绝,“我累。不想去。”
“不见,也许没有机会了。”他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为什么?”她有气无力睁开眼,“谁这么重要?”
他盯着她的眼睛。
“华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