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忆帝京 第77——78章
卷一忆帝京第七十七章帝京七日
前几日下了场雨,港口四处泥泞,那人那样奔来,毫无顾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双膝激起泥花四溅,沉闷的声响惊得凤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从心底泛起,如乌云般扫荡了刚才的晴朗,她低头看着那面容平凡的男子,从一旁顾南衣的反应上,感觉出这似乎是顾南衣那个组织的人。
四面无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来,当地官府还没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远处士兵在淳于猛的指挥下有序下船,华琼已经抱着那个孩子远远避了开去。
“说吧。”凤知微深吸一口气,将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声道:“请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随我等离开!”
“离开?去哪里?”凤知微皱起眉。
“属下等自有安排。”
凤知微听见那句属下,又皱了皱眉。
随即她淡淡道:“阁下远来辛苦,前方有当地驿站,我会着人安排你休息,我还要去安排士兵回营事务,不陪了。”
说完转身便走。
“姑娘!”
凤知微好像没听见。
那人惶然望着她的背影,又望向顾南衣,顾南衣从来是不管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和凤知微在一起,凤知微转身,他也转身。
那人无奈,冲前一步,张嘴要说,想起离开前总令大人嘱咐,又犹豫的停住脚步。
“姑娘虽然为人决断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实极重情义,此事始末一旦为她知晓,必将不惜冒险,本来你可以直接联系宗主让宗主带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经因姑娘有些改变,只怕你也不能说动他……但又绝不能让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从权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当地,眼看凤知微越走越远,竟然真的不再回头,心急之下,向前一冲。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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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间依旧刺骨的冷,带着水气的寒风,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风还要令人难以抵受,那些似乎凝着冰珠的气流从马身上方掠过时,会令人觉得连头发也将冻起。
清脆的马鞭扬出去,落下来,频率极快,连绵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见马上骑士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怜惜爱马。
马上骑士,是凤知微。
她快马前驰,长长乌发在风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后追着顾南衣华琼等人,不即不离的追着,凤知微并不回头,追上追不上,她已不关心。
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落雨般的马蹄声,还有那灰衣人万般无奈下的话语。
“姑娘,前段时间您离京时,京中负责追查前朝遗案的金羽卫已经将目标转向了您,总令大人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离开,谁知你一场重病,总令不得不离京赴南海,便在此时出了些变故,现在我们的暗线得知,金羽卫已经上报帝王,可能近期就会对您不利,只是金羽卫目前还不知道您还有魏知这重身份,所以总令大人命属下通知您,万不可自投罗网,请随属下等暂时远避。”
“前朝遗案?什么遗案?”
没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谈,凤知微却知道事情岂有这么轻描淡写?金羽卫,宁弈曾经提过这家皇家秘卫,专司与皇族和大逆案有关的皇朝最重要侦揖事务,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隐形的刀,一旦被这刀刀锋触及,伤及的又岂会是血肉皮毛?
金羽卫大权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毁家灭门,她逍遥在外,那么,娘呢?娘怎么办?
当时灰衣人的答话,令她刹那间从头凉到脚。
“凤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闪着她急切的眼光,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越来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这话直将她的心听到了深渊底,她来不及抓住人家细细问来龙去脉,胡乱抓了些东西便上马回程。
临行前匆匆给宁弈留了信,只说有急事先回京,钦差仪仗等请他回程时一并带走,他愿意为她遮掩也行,他不愿意她也顾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祸,她这魏知身份又能维持多久?她要魏知这个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马,本就在憩园马厩中,她匆匆回奔时全部牵走,此时日夜不停,换马不换人,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连吃饭都在马上——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宝贵的时间,那不是时间,那是命!
南海、陇南、陇西、江淮……一路而经四省,无数田间劳作路头闲游的人们,都曾看见一人黑衣黑马,卷起腾腾尘土,风驰电掣而过。
六天后,离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骑快马如电般从官道上驰过,将路侧的碧树连绵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马上骑士满身尘土已经辨不清颜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层暗黑色的灰,骑在马上的姿势摇摇欲坠,为免精疲力尽落下,那人将缰绳绕在自己手腕上,以至于因为勒得太紧,手腕一片青肿紫胀。
前方不远,便过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马上人长长出一口气,将积压在骨里的无限疲惫微微发泄,马势却丝毫不减,向黑暗深处狂奔而去。
前方却突然鬼魅般出现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经之地,一字排开。
缰绳狠狠一拉,骏马长嘶而起,半空中飞蹄弹踢,被马上人狠狠勒下。
“让开。”
马上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声,停在当地不动,礁石般沉默而坚定。
马上人只说了两个字便在轻轻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双水汽迷蒙的眼眸满是血丝。
将长鞭缓缓举起,咬牙忍住这个动作带来的手臂无法自控的颤抖,凤知微一言不发,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可撼动。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很明显,对方也很坚决——你要过去,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凤知微冷笑,平举的长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声长嘶。
骏马暴起,满身肌肉都在鼓动,刹那间扬蹄如电,划出一条黑色直线,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声轻叱,十几人训练有素向后一退,围出一个半圆形。
“撒!”
银光闪动,如月色落天而来,每个人刹那间举手齐扬!
一张铺天盖地的银色巨网,粼粼晃动着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间将凤知微连人带马整个兜在网里。
“哧——”
几乎发生在网落下的同时,冷笑纵马闯阵的凤知微,在那声“撒”字刚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备在怀中的刀。
网落她一刀横掠,白光闪过巨网破裂,她直冲而出,瞬间已在网外。
冲出网她既没有发怒呵斥也没有表达庆幸,她连头都没回,看也没看拦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个踉跄,连日在马上早已颠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时落地震得浑身疼痛疯狂喧嚣起来,她瞬间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却不缓,她一瘸一拐拖着自己的刀,用一种古怪却依旧快速的姿势,向着那个方向继续。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万人不可阻之。
拦得了我的马,拦不了我的人,马被拦住,我还有腿!
拦下马的人们,手中抓着网扣,忘记了所有动作,怔怔回首看着那个挣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满眼血丝,看她歪歪斜斜支撑着身体,用一种可笑却让人想流泪的古怪姿势,徒步挣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无人可阻的坚持和执着。
“啪嗒。”
一个男子松开了手中的网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松开了手,巨网落地。
领头的人闭眼长叹,半晌咬咬牙,挥了挥手。
巨网松开,有人默默过去,解开了被困住的马,牵到凤知微的面前。
凤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溅出一点晶莹的液体,将她满脸的灰土冲开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沟渠。
领头人沉默着将她扶上马,在马旁放了新鲜的水囊和干粮袋。
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又是一阵急速马蹄声响起,一直紧追不放的顾南衣到了,他现在也很有些狼狈,一向讲究干净柔软的丝袍,黑一块黄一块早已分不清颜色,遮面的白纱也变成了黄纱。
拦路的人看见他慌忙施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驰过凤知微身边,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马上一搁,随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没在腾起的烟尘里,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地平线深处,久久无语,半晌,那领头人叹息一声,道:“通知后面兄弟,都不必拦了。”
“是。”
“通知总令大人……”那人语气低沉,“姑娘决心,无人能改……请他做好准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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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烟尘在快马蹄前激扬如浪,浪花尽头,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门即将在望。
转过一座矮山,凤知微知道,路的尽头就会出现那人流来去的城门,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几乎要瞬间瘫软在顾南衣的怀里。
人的潜能真的是无穷无尽,三天前她就觉得自己随时会从马上掉下来,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不过说是坐在马上,其实也就是倚着顾南衣才成。
顾南衣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没换衣服,一直没推开她。
平常快马半月之路,她们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她催马前行。
却有箭声响起。
清越空灵的箭,迤逦于山间,仿佛自云端降下,携了这金风玉露天水薄云,穿过风的经纬,将无尽心思苍凉奏响。
那曲调起初轻灵,渐转激昂,几番雷生电闪云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绵邈,不尽徘徊。
萧音有几分熟悉,凤知微一怔勒马,细细听着,眼底神色变幻,忽然仰头。
矮山半山松树上,有白衣人悠悠于树上吹萧。
几个月前,陇西暨阳山无名古寺之外,凤知微曾于生死绝境之际,听过他的箫。
一曲江山梦,梦断江山。
几个月后,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箫坐于青松之上,对一路狂奔回京的凤知微,以萧声相召。
宗宸。
凤知微听着那苍凉寂寥的萧声,一瞬间心中若压重石,沉沉坠在血液里,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双翼立即飞往帝京,突然便觉得腿似灌了铅,再也提不动脚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手指一阵阵的发抖,嘴唇不住颤动,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红鲜血,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箫斜斜执在掌中,倾身对凤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温和而悲悯,带几分深藏的怅惘和悲凉。
他看着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的凤知微,平静而怆然的道:
“知微,对不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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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门紧闭,却忽有鸣镝之响,撕裂皇城夜空,随即深红城门訇然中开,一骑飞驰而入,铁锏赤甲,金羽饰腰,似一道赤金长线,投入城门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并没有直奔皇城深处金羽卫内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设在外廷的编纂处。
有人夜半被惊醒,已经在编纂处等候。
重门关闭,深窗烛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禀告,宽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后,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宽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遥遥望向天盛之南,久立无语,夜色深浓,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来自闽南的火漆加封的绝密书简,静静躺在编纂处副总裁的书案上。
一双保养良好的手轻轻拆开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几字,却语气坚决的信笺。
几个字,那看信人却看了很久,良久一声长叹,将信重重丢于一边。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头深锁,神情犹豫难决。
书案上还有一叠类似形状的信笺,他抽出来,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头纠结。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笺,底层微有皱折,他想了想,以金羽卫秘法药水,将底层略泡,一行字悄然显现。
“王心已乱,弟甚担忧,先生大才,必能自决。”
他执着信纸,沉思在夜的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惊摇落,悄然掠过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后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轻轻,小房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妇人,却立即惊醒,目光炯炯。
“嚓。”屋内灯火被点亮。
妇人披衣坐起,神色镇定望着来人,将所有人仔细看了一阵,若有所悟。
缓缓道:“那事……终于来了么?”
“夫人。”灰衣人单膝跪地,“您多年辛苦……总令大人命我等前来接您立即离开。”
“十多年来,你们终于出现了。”夫人不接他们的话,神情微带感叹的道,“我曾期盼你们的出现,又害怕你们的出现,如今,总算尘埃落定。”
“金羽卫近期换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来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查,夫人您从深山迁出,带小主人大隐隐于京,大隐隐于朝,然而对方实在厉害,我们的暗线接报,对方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马上就要动手,您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走。”
妇人沉静的笑了笑。
“我为什么要走?”
灰衣人愕然。
“这一走,他的梦想也将付之东流。”夫人面色苍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们内部有什么意见分歧,对我来说,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嘱咐,他一生的梦想,我已经看见了期望,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可是……”
“准备了那么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费。”
“夫人。”灰衣人沉声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你说得对,性命攸关。”夫人古怪的一笑,“不过有些性命,从来就是准备拿来牺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语,半晌勉强道:“总令大人觉得,还是太冒险了……对方……”
“千古基业,险中求。”夫人淡淡道,“你们这一代,也许更看重稳妥和皇族血脉延续,可我更记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样的人,一生不接受失败,却遭受那样的命运,家国崩亡、组织毁灭、千里追杀、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个个死尽……最后还要遭受那样击毁一切的背叛……他什么都没说,我却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最后愿望,他要看到这个王朝的死亡,正如这个王朝曾眼看着他的兄弟们死亡……这个愿望,他做不了,我这个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会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声一呼,“您已经违背了……”
“别和我说违背了谁。”夫人傲然打断,“我并不是你们组织中人,没有背负你们的世世代代相传的任务,对我来说,我只需要尽我所有,完成先夫遗愿。”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着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铁血而刚烈的男子,短暂一生里只为一个梦想活,并用他的执着影响了眼前这个女子,一生里,也只为他的执念而活。
“别忘记,你们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导。”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么样的事情激发下,你们主子会决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适合走上那样的道路……”
“不,她适合。”夫人眼神闪动,带着几分骄傲几分欣慰,“你们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们看看翻云覆雨惊动天下的十六岁钦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堕于尘埃而不掩光华,这样的人,这样高贵而不可超越的血统,你们愿意她放弃与生俱来的无上天赋和使命,一生甘于平凡,在你们的保护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锱铢必较的田间妇?你们觉得,这样对得起她?对得起你们上代宗主?对得起你们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脉?”
“这是总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认为,先皇主的遗命,只是维护皇族尊贵血脉承续,至于江山更替,朝代变迁,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势,无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为之牺牲。”
“你们总令大人,承继了先代的倜傥洒脱。”夫人冷笑,“我却不能,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起他那样寂寞的离去,想起他临终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的模样,我就知道,终我一生,有件事,我永远也不能放弃。”
她神情决然,语气坚定,一字字钢铁般铮然有声,灰衣人怔怔望着她,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
“这是您的母国……”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没想到您竟然……”
“没什么母国不母国,天盛的疆土,也是夺自大成,天盛仔细说来,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静的道,“我不管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说话,静静望着这个传说中性烈如火,坚执天矫的女子,曾以为那许多年艰辛忍辱风霜磨折,早已将这女子的锋芒磨砺圆滑,不曾想真正面对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她颜色不改,锋利更胜当年。
“就这样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说话,吹熄灯火,竟然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声叹息,散在沉重的黑暗里。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阵慌乱——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瘫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无法移动,秋府连连派人延请名医,内院外院人来人去川流不息。
向来不为人注意的某个小院,自然更不为人关注。
一大早,凤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样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过了一阵子才出来,最后去了凤知微的“萃芳斋”。
凤知微离京这段时间,萃芳斋大门紧闭,对外号称凤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东西,也能看见一个女子整日蒙着脸在屋子内不见人,不过从昨晚之后,这个女子也不见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乱,无人察觉。
凤夫人长驱直入萃芳斋,在凤知微的卧室里寻找了一阵子,拿了件东西出来。
随后她出门,背着个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凤皓,塞了许多银子,才被带入刑部大牢。
凤皓关在牢里已久,因为事先有了宁弈嘱托,所以并没有吃苦受罪,还养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给他见人,一见凤夫人出现,顿时狂扑过来,将木栅栏摇得山响,“娘!娘!”
“儿子。”凤夫人在牢门前蹲下,仔仔细细看着凤皓的脸,伸手进去轻轻抚着他的乱发。
“娘,你来接我出去对不对?”凤皓狂喜的抓住凤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着凤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够了!娘,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凤夫人并没有回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宁静的看着凤皓,仔仔细细,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将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进自己眼睛里去。
她的眼神太过奇异,连陷入狂喜的凤皓都觉得不对劲,他渐渐的安静下来,呆呆的望着母亲,有点畏怯的轻声问:“娘,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被关了近半年,娇纵恣意的凤皓,也开始懂得了察言观色,这一声小心翼翼的问话,刹那间问红了凤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凤皓的头发,“皓儿……皓儿……”
凤皓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一偏头让开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来带我走的?你再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凤夫人震了震,手缓缓的缩回去,她凝望着凤皓,眼底那点闪烁的晶莹渐渐淡去,换了针尖钢铁般的凝重决然。
“……出了什么大事了?”几个衙役一边说话一边巡牢,“刚才看见很多赤甲卫士过去,往西华巷方向去了。”
“没见过这种装扮的卫士,不过看那气势,啧啧,真是吓人,谁家犯事了吗?”
“一出动就数千人,乖乖!”
衙役们腰上钥匙哐哐响着,空旷的步声渐渐走开,凤夫人凝神听着,嘴角逐渐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
时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闪,突然从地下包袱里抽出一柄打磨锋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凤皓反应,她抡斧而起,一斧头劈在木栅栏上!
“哗啦”一声,碗口粗的木栅栏断成两截,木屑飞溅里凤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凤皓抱着头大叫一声,惊惶的退到牢里,瞪大眼睛看着凤夫人疯狂的砍牢门,砍得牢门上的锁链哗啦哗啦巨响——母亲疯了!她这是要劫狱吗?可能吗?有这么当着人面砍门劫狱的吗?
“娘,你疯了!”他大吼一声,惊惶的缩到牢壁前,背心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对外面大叫,“她疯了她疯了!我没叫她劫狱!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饰的巨大响动惊动那批刚刚走开的衙役,他们霍然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门劫狱!
因为太不可思议,他们愣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凤夫人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凤皓的狂呼,三五下劈开牢门,将斧头往地上一扔,大步跨进牢里,一把抓住凤皓便向外奔。
“儿子,我们走!”
惊呆了的凤皓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冲前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拼命赖着向后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疯了,你害我!”
在牢里关着死不了,暴力劫狱却是死罪!
他拼命要挣脱,凤夫人手却如铁钳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惊恐的挣扎里混乱的想,母亲竟然武功没有落下?她是什么时候修炼的?
此时衙役已经反应过来,哗然一片的直奔过来,有人在惊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们!”有人飞快奔去报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动,包围过来。
凤夫人抓着凤皓,一脚踢起那个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冲。
凤皓在一片混沌惊恐的昏乱里,眼神无意识的随着包袱落在母亲脸上,突然发现凤夫人脸上神情古怪,人越涌越多,重重包围里,她竟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迸出。
随即她决然一仰首,眼泪不动声色的顺着眼角流入鬓发里,远处油灯昏惨惨的光芒映着她昂起的下颌,一个坚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怆姿势。
他突然便心惊起来。
人潮蜂拥而来,将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亲手中,用尽全力挣脱不得。
随即他便听见母亲在他耳边,轻而苍凉的说:
“皓儿,对不起。”
……
与此同时。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烟火,直奔西华巷秋府,砰然一声踢开大门,在满院子的惊呼乱叫中长驱直入,刹那间团团包围凤夫人和凤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为首者一声大喝:“凤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侧,靠近冷宫的地方,有一处禁地,向来有重兵看守,不许人进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层才知道,那里有座地牢,是属于金羽卫的密牢,戒备森严天下第一,在那里关押着的,向来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
密牢空置十余年,今日终于有了新客人。
油灯惨惨,照耀着深青的铁壁,凤夫人盘膝坐在地上,闭目一言不发,凤皓惊惶的缩在她对面,抖颤着身子,望着这看起来比刑部大牢还要恐怖一百倍的铁牢。
他的目光每次在墙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过,便要抖上一抖。
“娘!娘!”他跪爬到凤夫人身前,身上的锁链哗啦啦直响,他拼命的伸手摇撼着一动不动的母亲,“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告诉我!”
凤夫人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深水。
“这是金羽卫皇家密牢,”她静静看着凤皓,“也就是传说的天牢。”
“天牢!”凤皓倒吸一口凉气,俊秀的脸一阵扭曲,“娘!我们犯了什么罪,会被关到天牢?”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为你劫狱吗?”他恨恨爬起来,“我没有叫您这样做,没有!”
“您去和他们解释清楚!”他拉凤夫人起来,“就说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无关,让他们放我出去,我出去后会来解救您!”
凤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凤皓见母亲软硬不吃,一骨碌爬起来,拖着锁链便爬起来,扑到牢门前大力拍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狱的!我是无辜的!”
没有人理他,只有回声不断在幽深的铁壁内回荡,“无辜无辜无辜无辜”的一路响下去。
“没用的。”凤夫人在他身后淡淡道,“这是铁牢,机关无数,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铁,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
“你疯了!”凤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盯着凤夫人,“你要自寻死路,为什么要拖着我!”
“也未必就是死路。”凤夫人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个儿子,眼神里有悲凉有庆幸。
“怎么说?”凤皓立即目光发亮的扑过来。
“你娘有点旧案在身,连累了你。”凤夫人替儿子理理乱发,温言道,“这事你不知道,也不应给你知道,你晓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
凤皓点点头,他毕竟在世家大族混了这么多年,这种道理还是明白的。
“所谓不知者不罪,什么错都有娘担着,你只要记着,不要乱说话便成。”凤夫人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复复焐着,“以后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便成,千万记住。”
“嗯。”凤皓点头,“我说不知道,就能出去吗?”
凤夫人深深凝视着他,半晌道:“能。”
凤皓勉强露出一丝笑意,他盯着凤夫人眼睛,轻轻道:“娘,我是你儿子,你不要骗我。”
凤夫人看着一身凌乱的凤皓,他脸上有细细的伤痕,是被金羽卫拖进来时在铁壁上擦伤的,不是少爷却自小过得金尊玉贵的凤皓,从没吃过皮肉之苦,换成以前早叫苦连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压迫得,连和她撒娇都忘记了。
她从袖子里取出贴肉藏的,没被金羽卫搜去的一小管软膏,轻轻掰过儿子的头,道:“我给你敷敷。”
凤皓顺从的偏过头,感觉到母亲的手指细致温柔的在脸上移动,触手清凉,听见她轻轻道:“皓儿,放心,娘总是陪你一起。”
凤皓“嗯”了一声,放下了一半心,脸上疼痛渐去,便觉得疲倦泛起,打了个呵欠,搂住母亲的腰,道:“那我睡会。”
凤夫人轻轻拍着他,像儿时一般,凤皓觉得倦意深浓不住袭来,虽然心中总有些模糊的不安闪过,但却抗拒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沉在母亲怀里睡去。
凤夫人轻轻揽着他,枯坐于铁牢乱草之上,她微微低头,看着儿子眉头微皱的睡颜,手指仔仔细细的在他眉眼之上画过,一笔一划,刻在心底。
恍惚间有滴晶莹的液体落下,即将落到凤皓脸上,凤夫人手掌一摊,闪电般接住。
她久久看着那滴液体,缓缓的,再次落下泪来。
二日前。
从头顶一道铁缝里透出的一点天光看来,天色似乎是亮了。
凤皓却还没醒。
头顶的铁阶上,却传来缓而重的步伐声,那步伐声虽然力气不足,但步率沉稳,听来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
一角黄袍,隐隐现在阶梯末端,昏暗油灯光线里,有人在铁牢那头遥遥停住。
凤夫人淡淡的笑了。
她的笑意隐在暗影里,无人看见那神秘与了然的神态。
那人一直远远看着她,眼神感慨,半晌挥挥手。
有杂沓的步声退下。
“明缨。”那人开了口,语气不辨喜怒,“细算起来,十五年没见过你了。”
凤夫人站起来,锁链轻响里姿态不卑不亢,向对方行了个礼,“是,陛下。”
“上次见你,还是那年你得胜还朝的庆功宴上,”天盛帝静静看着伊人眉目,目光很远,似在记忆中搜寻当年那明艳刚烈,英气逼人的女子,“当时有世家小姐讥你不似女子,无闺秀之风,你一怒掷杯当朝赋诗,朕……一直记得很清楚。”
凤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缨谢陛下厚爱。”
“你是当朝女帅,功勋卓著的一代女杰,你年青时对我天盛居功甚伟,”天盛帝语气沉沉,遗憾深深,“为何后来竟会助纣为虐,相助大成余孽?”
凤夫人默然不语,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来,两人遥遥隔着铁牢各自不语,一个在一怀沉静而冰冷的决心里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一个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仿佛看见多年前那英气勃发的女子,于金殿之上一抬手金杯飞掷,声音琅琅。
“臣不敢与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献艺,污我天朝颜色!”
彼时那女子鲜亮如彩屏,照亮那满殿苍白,从此后那抹颜色便留在了记忆里,直到今日再次重温,才恍然惊觉时光的冷凝与无情。
远去的岁月如故纸,被久沉的湿霾粘连在一起,掀不动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后,天盛帝终于再次开口:“凤知微在哪里?”
凤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养病,现在想必已经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凤皓,突然落下泪来,一直坚持着的岿然不动似被这句话给彻底摧毁,衣袂一掀已经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缨知道您不会放过知微,明缨只求……只求能与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泪欲坠不坠,看得人心欲沉不沉,“……还有,皓儿无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语,半晌却冷哼一声。
凤夫人低着头,手指抠在铁缝里,指甲隐隐出血。
“砰。”
一个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声音里有了怒意,“明缨,你到此刻还想瞒我?”
凤夫人翻开那包裹,将里面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脸色死灰,勉强镇定着将东西收好,磕头道:“明缨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还真是对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这种声东击西李代桃僵之计!”
凤夫人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咬着下唇,强声辨道:“陛下,您上当了!”
“朕不会蠢成那样!”天盛帝怒不可遏,“凤皓为什么会还有一个玉锁片?那上面生辰八字为什么不同?为什么还会有大成暗记?他明明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说是亲生?金羽卫找到的稳婆,将线索直指凤知微,但那个稳婆为什么会暴毙?朕告诉你,朕找到了当年大成的末代宫妃,指证了当初逃走的是个皇子,而且朕也已经找到了真正当年给你接生的稳婆,凤知微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凤皓是养子,而且,他比凤知微大!你给他常年挂的金锁片,将他的生辰八字都改过!”
凤夫人脸色大变,脱口而出,“知微是我亲生?不可能!当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露出霹雳震惊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猛烈颤抖起来。
“果然连你也是被人骗了!平白为他人做了挡箭牌!”天盛帝看着凤夫人神情,越发肯定自己推断,“朕还以为你中了什么蛊,竟然宁可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大成余孽的生存,还想丢下她,自己带着凤皓劫狱逃跑,原来,原来如此!”
凤夫人“啊”的一声,眼泪瞬间无声的流了满脸。
天盛帝望着她凄切神情,想着她竟然被蒙骗了十几年,险些拿自己亲生女儿代人去死,心不由软了软,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骗,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讳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绞,生出些烦躁,冷声道:“朕不知道你还护着凤皓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活着出去,将来凤皓给你个太后做做?”
“陛下……”凤夫人一个头重重磕在尘埃,“您目光如炬,明缨什么也说不得,只是容明缨替皓儿再说一句……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脉,他什么也不是……金羽卫想必调查过他,他就是普通人家养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么都不会做啊陛下……”
“斩草不除根,必将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缨,这是十多年前你率军追杀大越残军时,对朕说过的话。”
凤夫人重重一震,终于伏地痛哭。
“当初那个组织,现在在哪里?”天盛帝默然良久,问。
凤夫人摇了摇头,“陛下,您也知道,当年他们被太子率军千里追杀,又被楚王拦截于千踪谷,群军覆没……就连皓儿,也是明缨当时在谷中捡到的,一时心软,予以收留,这么多年,那组织的人从没出现过,如果真的有人还活着,早就该出现在我们身侧……可这么多年,我们过得怎样……想来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缨母子三人十几年来的艰辛,心中也动了动,沉吟不语。
凤夫人趁他分神,向后退了退,拍开了儿子的睡穴。
凤皓懵懂着醒来,一醒就大叫:“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眼神惊恐,显见是做了噩梦。
“乖儿。”凤夫人将他搅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铁牢上端的暗影里,默默看着席地相拥的母子,半晌,默然转身。
“乖儿……”凤夫人没有回身,始终闭着眼睛抱着凤皓,眼泪滚滚而下。
“别怕……”
一日前。
铁牢前的光影那么短暂,日头起来或降下,落在墙面上,也不过手指长的光影。
凤夫人盯着那光影,面无表情,似乎只想抓紧时间多看一眼那人间的光,害怕错过了便永难追寻。
凤皓扒着铁栏对外张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来看见有人出去,他们问过了是吗?那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快了。”凤夫人淡淡道,“就快结束了。”
“那太好了。”凤皓眼中闪着欢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会救你!”
“你是好孩子。”凤夫人对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凤皓拉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响声里对凤夫人撒娇,“太重了,我都没法睡觉。”
“就快好了。”凤夫人将那沉重的锁链捧在手里,帮他减轻分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声传来,阶梯尽头,出现几个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肃,前头两人,手中捧着两个托盘。
“是来放我的人吗?”凤皓大喜,冲过去晃铁门。
凤夫人身子颤了颤。
“咔嗒”十三声机簧连响,精工密制的重锁打开,当先两人棒着托盘进来。
第一个托盘上,是一杯酒。
第二个托盘上东西多些,有一颗药丸,还有一套宫装式样女子衣裙。
“夫人。”当先一男子语气平板无波,“陛下说,您看了就会明白,并请你亲自请酒。”
凤夫人目光,缓缓在那宫裙上掠过,最终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里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整个天地的光,都已经被藏在了她心底,不愿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时,金羽卫隐约觉得似乎听见她骨骼发出的格格声响。
她慢慢走到第一个托盘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着那酒,似乎是端得实在太久,手指渐渐的有些颤抖,远处一点灰色的微光照过来,那无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
凤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么一瞬间,金羽卫突然感觉,好像面前这个一直很镇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这酒倒进自己口中。
然而马上他就看见凤夫人平静的端着酒,转身,走向凤皓。
金羽卫松了口气,他看着凤夫人依旧笔直的背影,眼中闪过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皓儿,渴了吗?”凤夫人款款端着杯,立在凤皓面前,“喝杯酒吧。”
凤皓自从那酒杯端起,就已经怔在了那里,此时嘴唇哆嗦着,连眼神都变成了惊恐的铁青色,“娘……娘……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
“酒。”凤夫人静静的将酒杯递过去。
“不!不!”凤皓突然嚎叫起来,连滚带爬的拽着铁链爬向墙角,看凤夫人伸过来的手就像看着苍天之巅伸下的魔爪,“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疯狂的嚎叫着,胡乱挥舞着手试图推开那可怕的东西,凤夫人躲闪不及,酒液泼出了点,金羽卫连忙上前接住。
“两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凤夫人不动声色的交回金杯,走回原地,背对凤皓坐下,“拜托了。”
两个金羽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陛下本来就没说一定要凤夫人亲自灌酒,只要她肯亲自奉酒,陛下就愿意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两名金羽卫捧着酒,走了过去。
凤夫人静静坐着。
她面对着墙壁,远处油灯的光芒照过来,将身后人的影子拉长,如幢幢鬼影,投射在墙壁上。
强壮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装满毒酒的晃动的金杯……缩在墙角无处可缩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体……一个影子踩着背一个影子掰开嘴将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绝、挣扎、哭泣、喘息……
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沉默至于执着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钟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二个托盘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后,请换上衣服。”金羽卫低低道,“陛下在宁安宫等你。”
凤夫人默然不语,起身,走向身后,凤皓躺着的地方。
那个娇纵的,跋扈的,被她宠惯得不通世情无法无天的孩子,从此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凤夫人跪在冰冷的铁质地面上,将那孩子的身体,最后一次抱在自己怀里。
她细细的抚着凤皓冰冷的脸,将他刚才挣扎沾着的泥尘小心的抹去。
油灯下,凤皓红润的脸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惨白,不知道哪里盘旋起了一阵风,在四壁深黑的铁壁里低声呜咽。
凤皓奄奄一息睁开眼。
他有点陌生的望着凤夫人,像看着一个遥远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声,挣扎着拉着凤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声音轻细像是冬风里即将断去的蛛丝。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无力的抓挠,想要身边的亲人去亲手体验那肠穿腹烂的痛苦,就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样。
然而那无力的手,刚刚牵到凤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随即,无声垂落。
他躺着,大睁着眼睛,眼底的神光,一丝丝的散了。
半空里隐约有谁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凄凉的在夜的哀哭里游荡。
临死前他呼着痛,一生里最后一次想去牵亲人的手,不愿去想这死亡背后森凉的真相。
他只想带着温暖上路,如这短暂一生里,娘一直给他的所有的一切。
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颠倒,只因为命运早已安排注定于他亏负。
凤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着那双至死未闭的眼睛,并没有去伸手抚下他的眼帘。
儿子……让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从收养你那天开始,我便对你发过誓,你这短暂一生,我只让你痛一次……就这一次。
就这么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爱来补偿你,可我知道,补偿不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皓儿。
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母亲,最为无耻的亲人,最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等你,去死。
……
墙上的天光,又转过了一指的长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凤夫人自站起身之后,再也没有回首去看凤皓一眼,两个金羽卫,将尸体用黄绫裹了拖了出去,这是要交给陛下亲自验身的。
金羽卫再次前来催促时,凤夫人平静起身,她迈出阶梯时,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红枫积了雪,万顷碧波冻了冰,那女子鸟黑的眉宇间萧瑟而明艳,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风韵而又沉凝哀伤的女子,自有令人心惊之美。
凤夫人只是目不斜视,挺直着背脊,往宁安宫的方向,缓缓而去,步伐稳重,不疾不徐。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一片白羽掠过明镜般的汉白石地面。
风扬起她的发,一片乌黑底突然翻飞出赛雪的白,跟在后面的金羽卫一惊,面面相觑。
他们记得凤夫人刚进牢里时,还是一头青丝,什么时候,青丝之下,乌发尽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着头,平静的走着,过回廊穿花园越小径进宫廷……双肩很单薄,背影很挺直。
无人看见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应该已经在他们保护下避到安会地方了吧?
或者你没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赶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你回来也没关系,娘会替你安排好后路,这一生你从此再无此刻危机之优。
很多年前,我爱的人对我说,做什么,都要有始有终,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卷一忆帝京第七十八章深雪(卷一完)
重重宫阙,九曲华堂。
长长的裙裾拖过飞龙舞凤的雕栏玉墀,在日光的光影里转入那幽黯的宫室深处。
暗影深处,有人微带急切的立起身来。
凤夫人站定,微微扬起脸,露出一抹沉静而哀伤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里,仿若看见峭壁上一朵花悄然开放,于刚硬的背景里开出令人心动的柔软来。
“明缨……”他有点忘情的伸出手,柔声召唤。
凤夫人定定的看着他,并没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天盛帝携了她的手,将那双有些苍白的手仔仔细细抚摸了个遍,手并不细致柔软,有些薄茧,他知道,这些茧,有二十年前持剑练武生出的,也有这十年辛苦劳作导致的。
带着点复杂的怜惜,他握紧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缨,说到底你也是为人蒙骗,又于国有大功,朕实在不忍杀你,可是这样的大逆之罪,不给个交代也说不过去……后宫那边,有座搁置不用的宫殿,离办公的皓昀轩很近,还很隐秘……你好好在那里,以后不要出来也便是了。”
凤夫人垂着眼,顺从的听着他关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颜,看不清嘴角讥诮的笑意。
这本是无人知晓的皇家秘案,给谁生,给谁死,需要对谁交代?
她当年救驾救国滔天功勋,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场恩宽?
一座废宫,一段残生,要她从此困于几尺宫室寸步不得出,沦为他一人禁脔?
他啊……还是永远都这么凉薄自私。
她浅浅的笑,带点恍惚带点决然,扬起眼睫,轻轻道:“谨遵陛下吩咐。”
“明缨。”天盛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牵着她的手,转过重重帘幕,“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明黄织金丝厚重垂帘层层,横亘在深殿之中,一层层转过去就像转过这险阻不断长痛于心的人生,扑面而来沉厚压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风吹起的飘摇的纱,蛛丝般让人抓挠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声,破了。
他挽着她的肩,前方,珠帘玉榻,一室沉香。
此刻谁携了谁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温柔乡。
此刻谁依在谁的怀,等着一生里苦难挣扎的决然终结。
天盛帝揽着凤夫人坐下,就烛影摇红,细细看伊人明艳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温柔落在了凤夫人的领口。
“陛下……”凤夫人却轻轻一让。
天盛帝一怔,眉间起了沉沉阴霾。
“这光亮……怪羞的……”凤夫人满面薄红,指了指那仕女烛台。
天盛帝一笑撒手,凤夫人起身,吹熄了烛火。
黑暗降临,帘幕后透过一点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懒懒的在榻上躺下,等着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来,纤指穿花,共赴巫山。
“砰。”
声响沉闷,整个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动。
半闭着眼睛正沉醉在美梦中的天盛帝,恍惚间觉得横梁承尘都似被撞震倒下,惊惶跃起。
“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宫人都被远远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隐约有种铁锈般沉厚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惊。
“明缨!”
天盛帝的脚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觉得鞋子潮湿,一转眼隐约看见凤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逦的深色液体,在金砖地面静静晕开。
他扑过去,哗啦一声掀开帷幕,天光刹那涌入,照亮宫室里一地灼灼刺眼的红。
“陛下……”凤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里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天盛帝怔在那里,一眼看见她头边的包金床脚,染了一色惊心的艳红,刚才……她就是这么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阳穴,准而狠,坚决而不留一丝力气,撞碎了自己。
一瞬间又是恼怒又是悲凉,还有几分失望和不解,他避开那蔓延向脚下的血,做梦般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朕……”
“不……”凤夫人仍坚持的向他伸着手,神色哀凉,鲜血自额角汩汩而落,染了鬓发尽湿,不觉可怖只觉凄然。
“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渐渐沾了一层泪,“……明缨当年生产大出血,后来衣食不继,多年贫苦……便有了妇人恶病……这样的身体……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缨视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浊之身……亵渎……”
天盛帝怔在那里,心中热潮刹那涌起,逼到眼眶,终于落下泪来。
“明缨!”他终于靠近她,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再不避那鲜血粘腻,眼泪一滴滴落下,“你怎么不早说……让太医给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会伤朕对你一丝爱护之心……”
随即他回身,大喝:“叫太医!叫太医立即给我滚过来!”
殿外宫人连滚带爬的离去,天盛帝抱着怀中女子,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这样……不洁不忠的女子……”凤夫人将手温柔的放进他手里,仰目哀哀的看着天盛帝,“留着……终究会给陛下带来麻烦……皇子们狼视鹰顾……陛下步步艰难……这些年我看着……也替您惊心……不安……明缨不能因为……自己一条贱命……便坦然求存……给陛下带来……隐患……”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儿子们,想起刚刚兵败自杀的五皇子,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凤夫人的顾虑是对的,心中越发感动,哽咽道:“难为你……这么替朕着想……只是可惜了你……”
“二十年前……明缨可以为陛下死……”凤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温柔如白莲,遥远的开在寂寥宫室里,“虽然……走错了一段路……但明缨最终还是可以……为陛下死……真欢喜……真……欢喜……”
天盛帝揽紧了她,感觉那热血不停息的流,感觉她生命在这样深情娓娓的诉说里正一点一滴流去,心痛之间恍惚便也觉得,她确实是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义,和二十年前……一样。
“二十年前……”凤夫人呢喃着,微笑,容颜间现出几分明亮的欢喜。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复,泪眼模糊。
时光仿佛于此刻飞速褪去,白发转乌容颜回春,现出二十年前黑发明眸的少女,于血染黄沙间一剑如电光劈裂,将一只持枪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断。
“主上!我来救你!”
他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她的笑脸,还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长箭惊心动魄的插在她肩头,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冲向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包围群。
那么一场惨烈的战斗啊……
他伤重无法再战,全靠她独力冲杀,单薄的少女,将沉重的他用腰带缚紧在背上,悍然冲入敌群,他虚软的看着她刀起刀落,溅开别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着她背不动他,便半跪在地一点一点挪,膝盖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滚热的血珠溅到他眼睛里,比泪还热,他在那样灼热的心绪里对自己发誓……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
那样的誓言,当时铮铮在心,觉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长日久的时光,终究会淡淡削薄记忆,然而帝王之誓向来也便是风过掠耳的轻薄,渐渐也便忘记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凉在他怀里,带几分怀念的笑意,将二十年前,轻轻提起。
他握紧了她的手,鲜血如火也似灼着了他的心,他在她耳侧轻轻道:“朕一直念着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掷杯赋诗,朕心里……”
这是他的心结,到她死,他都不忘记问个清楚——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他砰然心动,随即便准备下诏封她为妃,谁知没多久,她便与人私奔,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面对拒绝,来自于她的。
“……明缨从来不敢爱陛下……”凤夫人伸手,细细的抚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明缨妄想着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凄凉……明缨不是与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为江湖落魄……嫁了人……”
天盛帝怔怔的看着她,怔怔的落着泪,凄声道:“明缨!朕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贪心……”凤夫人笑意薄薄,随时会被死亡的利剑穿透,“至死……不及……”
“别说了……”天盛帝抱着她呜咽,“告诉我……你有什么未了心愿?”
“只愿……陛下安康喜乐……”凤夫人答得飘渺,眼神远远的放空,像一缕云,飘在久远的时空里,“那一年……金殿掷杯赋诗……真痛快啊……”
“你可以安心的去。”热泪滚滚里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个再次金殿赋诗的女子,凤知微,她的女儿,心中涌起了一丝柔软,轻声道,“你要朕安康喜乐,朕也要你无所挂碍的走,你的女儿,朕会好好对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赐婚……赫连铮!”
“知微……很像我……”凤夫人提起凤知微,终于露出了一丝明亮而骄傲的笑意,紧紧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么的……不要紧……只盼您看在明缨份上……她若有什么无知错处……包涵一二……赐婚……您看着办吧……草原太远了……心疼……”
“赫连世子会对她好,不过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着轻弱如羽的女子,看着她游丝一线,挣扎不肯离去,知道她在等着唯一亲人,轻轻拭了拭泪水,将她平放在榻上,冷声对赶来的太医道:
“无论如何,给我延续住她的命,让她见到凤知微再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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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内暗潮翻卷,一个女子在血泊内完成了一生里所有的使命。
城门外凤知微倚树而立,听完了这七天里的变幻风云。
她满是尘灰的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却也没有泪水,仿佛自从听见那句“迟了”开始,所有的泪水便被那霹雳消息烘干。
她紧紧贴着那树,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撑自己的身体。
宗宸说得很简单,一是怕对凤知微刺激太过,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凤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里。
母亲和弟弟因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后弟弟死了,母亲被带往宁安宫,有人看见不久之后,太医匆匆奔往宁安宫。
宗宸安慰她,“也许令堂只是受伤……”
凤知微摇摇头,宗宸闭嘴,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以凤夫人的烈性,隐忍十数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从她劈斧劫狱开始,这女子就已经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永远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我去宁安宫。”良久之后,凤知微淡淡道。
“凤姑娘,”宁宸试图劝她,“这太危……”
“她在等我。”凤知微语气决然,自己动手取下魏知的面具。
宗宸不再说话,拍拍手掌,有人自树后出,捧着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
“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尘灰,我给你改装下。”
凤知微洗了脸换了衣,按凤知微的妆容重新化妆,宗宸用羊油替她细细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过一个盒子,在她脸上做了些天花之后留下的浅浅的痘痘。
凤知微镜中一照,几可乱真,心知这位总令大人擅长易容,只怕连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笔。
她满腹痛楚心事,无心多说,匆匆上马,直奔皇城。
娘,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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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九重,无宣召不得入。
内廷的旨意还没传到外城来,宫门前禁军穿梭不休,把守严密。
忽有蹄声如雨,飞驰而近,禁军们纷纷转头,便看见平阔如湖面的巨大广场之上,有人单骑匹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线惊电,霹雳穿空而来。
来人一身黑裙,和身下黑马浑然一体,急速驰骋中衣裙飞舞招展,像一朵霾云自苍穹之上雷霆之间刹那掩至,倏忽罩顶。
那马极其神骏,禁军们尚自目眩神迷,迷失于来者气概风华,那单骑已至眼前,惊风渡越,刹那而过。
仿佛天地间飞过鸿羽,抓握不及。
等到禁军反应过来,那一骑已经连越两重宫门!
日头的金光被那道身影连成一线,似一支金色的鸣镝,直穿这帝京中枢,九宫正中而过。
此时第三重宫门前守卫的人才隐约听见骚动,一抬头便被那黑云遮了视线,正要横枪相拦,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摊开手掌对着他们一扬。
那手掌莹白如玉,禁军们以为是要出示入宫腰牌,将枪一收,便听一声长嘶,劲风掠耳,那马那人已经过了第三重门,随即一个守军觉得腰间一轻,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摸去了腰间金锏。
每重宫门各守其职,任何情况下不得擅离岗位,前三重门守军惊异之下,只得呆在原地,并鸣号示警。
悠长的鸣号声穿裂层云,穿透阔大高远的九重宫门,天盛建国以来第一个悍然单骑白日闯宫者,令守门禁军吹响了早已尘封的黄金号角。
那一人一骑,却始终不曾回头。
凤知微不管这些。
娘在宫内到底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肯定时间紧迫,没有腰牌和帝王传唤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宫门前不停的被盘问消磨时间,而且就算内宫有传出允许自己觐见,以太监磨磨蹭蹭速度,等他们到就太迟了。
生命太长,长到很多人忍耐不得自行结束。
生命太短,短到有时不会给人等候一秒的时间。
第四重宫门!
两柄巨型长枪铿然一架,金光四溅巍然若山。
一骑泼风而来,碗口大的马蹄溅碎流水般的日光。
长枪枪尖锋利明锐,如一对冷眼,毫不动摇的盯着那三门连闯的骑士。
马到近前!
金光乍现!
“铿——”
一柄金锏载着日色,突兀出现在骑士手中,迎着枪尖悍然一抡,金属相撞的尖锐悠长回声中,两柄重达百斤的长枪被狠狠劈开。
黄金枪尖划过一道彩色的眩光荡起如桨,两个持重枪的力士踉跄后退。
一退间那马已腾身而起,三丈长宫门一掠而过!
第五重!
长枪如林,结成阵型,早早等在了宫门前。
那林是天下最密的林,不容一只鸟轻盈飞过。
禁军们抿紧嘴唇,严阵以待,天盛皇朝建国以来,从未给人这般连闯四重宫门,来者太过强悍逼人,以至于每个人的心,都紧张得砰砰跳起。
随即他们便看见那神骏黑马,鬃毛飘扬奔驰而来,马身上横着一柄金枪,却没有人。
所有人都一怔。
人呢?
在前面已经被拦截了?
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松。
那马已至面前,面对着枪林竟然毫不减缓速度,恶狠狠的直冲过来。
但凡学武的人,都是爱马的,这么一匹举世难寻的极品越马,禁军们都难免生出爱惜之意,并且也没有看见令他们紧张的敌踪,于是不由自主,便将枪撤了撤。
一撤之间。
马腹下突然伸出一双雪白的手,闪电般就手一抄,哗啦啦将身侧禁军们的金枪全部抄在了手中!
随即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飘出一个人,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落在马上,手中那捆金枪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横,轰隆隆便直对后阵撞了过去。
失了枪的禁军们惶然后退,后面的禁军害怕伤着同袍急忙收枪退后,一时乱成一团,还没收拾好自己,耳边只听得蹄声震耳,那一骑已经再次越过!
第六重宫门!
宫城之上有人举着千里眼,遥遥看着前方宫门的动静,看见那闪电般的一抄,如捞日月如揽青天般的开阔手势,看见那飞羽般的飘身而起,风一样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韵,看见阔大白石长路上,那黑裙女子连闯五门,碎日惊风一路飒然而来,心动神摇间一阵恍惚。
仿佛看见多年前对越战场之上,亦曾有这么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枪乌骑,长发和衣裙在血与火中猎猎飞舞,一枪挑下悍勇无伦的越将。
当年他还是个小兵,在第一女帅麾下仰望着天盛女杰的风采。
多年后他是宫门领,刚刚听闻那绝世女子即将离去的消息,然后怆然在城楼之上,欲待拦截二十年后另一个她。
“那是凤知微吧?”他对身侧属下道,“宁安宫的事我听说了,陛下迟早要传旨让她进去,不必拦了。”
一骑如黑线,自他脚下城楼电掣而过。
他立在城楼之上,想着那个坚毅而隐忍的女子,微微湿了眼眶。
“愿她后继有人。”
第七重宫门!
惊动皇城的那骑黑马,一往无前而来。
城门前却已悍然布下了火枪队,这位宫门领并不知道宁安宫发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对女帅怀有永恒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宫门已经逼近皇宫中心,万万不容人过去。
凤知微踏马而来,看见城门前阵势,眉头一皱,手中金枪一扬。
“让我过去!”
“还不速速下马被缚!”城楼上有人霹雳大喝,“擅闯宫门,竟至六重,你找死!”
“陛下许我进宫!”
“腰牌拿来!”
“马上就有谕旨!”凤知微金枪一指,“现在,让开!”
宫门领放声长笑,“马上就有谕旨,灭你九族!”
“唰!”
金光一闪,劈风而来,铿然一响之后,宫门领笑声顿止。
一柄金枪,自下而上飞射,刺穿他面前青砖蝶垛,直逼他面门,离他下颌只有寸许!
“下一枪。”凤知微掂着她那柴捆似的金枪,冷笑,“就是你的嘴!”
“你——”
“让!”
“陛下有旨——”尖利的内侍传报声终于赶至,打破这一刻剑拔弩张的僵持,“传凤知微进宫——”
城楼上人目光变幻,恨恨挥手。
凤知微抱着那捆柴禾似的金枪,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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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
天盛帝心中一沉。
她终究是没等着!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
“已经来了?这么快?”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
“娘!”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
凤知微闭上眼,紧抓着她的手,梦游般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白等……我来了……”
她伸手,轻轻掀开凤夫人头上白布,凤夫人无力阻止她,露出一个凄婉的笑容。
凤知微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将那凄迷血色一点点看进眼底,看进心底,看进永生注定不会磨灭的记忆里。
她要记住娘此刻的伤口,如同记住这个森凉皇朝所给予他们母子的一切,记住这十六年艰辛忍辱苦痛挣扎,记住在她以为一切都将好转,她终可以让母亲悠游下半生的时刻,有人狠狠将她和她的亲人,从梦想的云端推落。
她要记住这世事多苦,如这伤口血肉翻覆,这割裂的血肉从此长在她的心底,随时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愈合。
珠帘一掀,天盛帝跟了进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凤夫人不说话,凤知微也不说话,她闭着眼,感受着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画的字。
那手指无力而轻微,绵软几不成字,刻下的却是她一生里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体肤间,却在灵魂里,梦魇内。
“知微。”天盛帝眼光转开,避开那个惊心的伤口,神情温和而悲悯,“你要节哀……”
凤知微听着这和蔼的语气,唇角露出一丝森然的笑,她看着凤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抚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您放心,我明白。
她转过头去,已经换了一脸感激的哀切,“陛下……”
凤夫人手指动了动,捏着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凑,凤知微犹豫着,抿着唇,有点怯怯的看着天盛帝。
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动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热,赶忙上前一步,接住了凤夫人递过来的凤知微的手。
他将凤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触即放,随即沉声道:“知微,你母亲于国有功,那许多年朕亏负于她,如今朕补偿在你身上,从今后,朕封你为长缨郡主,也将你当女儿看待……你……放心……”
凤知微眼泪,无声流了满脸。
“臣女谢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脚下。
手指抠在金砖缝里,无声无息用力,再无声无息裂开,鲜血缓缓浸润而出,流进接缝,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痕迹,是不久前凤夫人流出的血。
她在那样裂心的痛里,无限孺慕的仰头看着天盛帝,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天盛帝想着这孩子身世堪怜,从此后就是彻头彻尾的孤儿,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凤知微却已跪在地上转了个身,转向看着这一切,唇角微微弯起的凤夫人。
凤夫人是在笑。
知微呵……她的知微。
从来都是她为之费尽苦心保护珍惜的女儿。
无论多么悲愤欲狂,无论多么伤心欲绝,无论被怎样的苦痛压得欲待奋起崩毁,她依旧清醒明智,永远做着最正确的抉择,哪怕这抉择需要她用尽全身力气,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浑身骨节都在格格作响。
她看见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浓得化不开的血色,看见她无尽愧悔,在内心里翻涌激荡生灭不休,看见她着黑裙,骑黑马,驰骋在天盛万里疆域之上,手中长刀如雪,划裂一个时代的富盛繁荣。
她浅笑着,满足的让自己飘起,这人间太过沉重,她再经不起一点尘埃的压迫。
这一生苦心绸缪,这一生强自隐忍,都为等待这最后的决然结束,来成就悍然的开始,等着那一抹黄昏地平线,沉了谁家的皇朝旗帜。
她累了,以后的事,就交给继续行走的人们吧。
终可含笑归去,坦然去见他。
哦不……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她将自己按沉了几分,挣扎着睁开眼,示意女儿凑近来。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淡了。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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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
就像一具棺材,让肉体永远的沉睡其中。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荡,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
有一具,是凤皓的。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
陛下宽慈。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
皓儿。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
……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戈,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
娘。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天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
你完会可以不给我答案,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没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
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情败露没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
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
这一年我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三人围桌,头碰头,喝那一碗白菜汤。
追不及,挽不回,这人世间,无限悲凉。
灯光渐渐的灭了。
夜半时分,飘起了雪。
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层。
凤知微无声无息,单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没过脚踝,彻骨的冷,却又不觉得冷——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冷。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沉睡在了永冻的深雪里,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知微,等我。”
“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听芦苇荡的声音了。
当辛子砚掌握的金羽卫,冲破萃芳斋的院门时,那片芦苇荡,就注定永远枯萎在南海的路途中。
宁弈。
金羽卫是你的,是吗?
对凤家的调查,从我们初遇,就开始了,是吗?
对凤皓的关注,来源于你对他和我身世的怀疑,是吗?
原来我从来都是你的目标——不是爱情,而是皇权生死。
原来我从来都站在你对岸——不是命运,而是血脉安排。
呵……多么傻,多么傻。
原来我一生,注定没有放纵之期,当我想将心事跑马,命运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绳,再给我最重最彻骨的一鞭。
原来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云端的梦想,看似美丽,实则随时都会被雷电劈开被狂风吹散。
原来我以为的触手可及,其实远在楚河汉界的天涯。
雪下得无情无义,呼啸悲号,不管这一刻,是否有人衣单身寒,长立雪夜之中。
凤知微缓缓蹲下身,在一棵矮树下,用手指,慢慢的写了一个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着那个名字。然后将冻得通红的手,无声无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无温度的手悟热,千般心思,万般落寞,渐渐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
天亮的时候,她扶着两具棺材,踏雪步出宁安宫,纷落的大雪里背影笔直,再不回头。
那颗矮树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静静抛在身后,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里一层层覆盖,永远无法拨雪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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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门的无家孤女,有寄人篱下的妓院听差,有平步青云的无双国士,有风生水起的少年钦差。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马京华的风流皇子,有寡情薄凉的开国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帅,有懵懂等死的无辜少年。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烂漫最鲜亮的回忆,却在落雪的那一夜,无声翻过那一页,湮没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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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