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涅槃卷 第101——102章

卷一:涅槃卷第一百零一章反攻

语气铿锵如刀击石,句句却似要溅出悲愤的火花,字迹更是龙飞凤舞,仿若即将破纸而出,萧玦却轻拢双眉,将心中那个原本就觉得荒诞的希望,再次扼灭了些许。

这不是她的字……

沉思半晌,轻轻吁一口气,他不看任何人,将状纸递给一旁的内侍,道:“读。”

内侍双手上举,躬身接过状纸,目光一扫,手一颤,险些也步杜长生后尘,将状纸掉落地下。

吸一口气,紧紧捏着状纸边角,内侍庆幸自己还算镇定,没有真的御前失仪,一字字的读下去,仔细听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几乎在第一句话出口,肃静凛然的朝堂之上,便轰的一声炸了。

比大石砸破大仪殿顶砸上他们脑袋还令人惊恐。

上百双目光,刷的一下齐齐投向被告人赵王萧琛,再面无人色的投向一抹微笑始终不曾淡去的告状者秦长歌。

地位低的官儿已经开始掐自己的大腿,想着今日西梁变天了吗?怎么什么都颠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惊悚的事儿?地位高的官儿则将目光在皇帝王爷之间不断逡巡——这是不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信宠隆重的赵王陛下终于开始失势?陛下终于要对自己病弱的幼弟下手了?

唔……咱前段日子送给赵王陛下的那篓绝品福橘,不知道门房转给陛下没?能不能拿回来?

唔……上次叫三姨太去拜赵王陛下那位侍妾做干娘,成功了没有?下朝了赶紧叫她别再去串门了。

唔……自家小舅子的干哥哥的姨表侄子听说是赵王门人某某某提拔的……嗯,以后得关照门房,不给进门算了。

……

待得听到后来,越听越惊……这这这这是真的吗?传说中炸死和人私奔的睿懿皇后,皇宫中最不能提起的绝大忌讳,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他们一直也认为,先皇后那样的人,貌若天仙心似罗刹,已近妖孽谁能伤及?只怕这不能提的传闻,还就真的是真相。

难道真的如眼前这个小女子状纸中所言,先皇后真的早已死去,而凶手居然是皇帝爱弟,小叔子亲手制造天伦惨剧,杀了嫂嫂和侄儿?

为何?这两人据说连政见都是合契的,以往也未曾听说过有何冤仇,殿下体弱,一年中有半年不上朝,和深局后宫的嫂嫂,能有什么非杀不可的龃龉?

文官们开始伤春悲秋的感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想不到那个号称西梁第一智人第一美人的女子,竟然早已香殒,而今日若不能善了,那么赵王萧琛……这个同样西梁美名第一的清雅男子,才貌人品俱为无双之选的皇家玉树,是否也即将面临陨落的结局?……当真美丽绝世的人物,都为天妒,注定如流星一现又隐,终将被雨打风吹去?

武官们开始联想到当年的秦楚二王事变,面色发白的想起在地面上被冷风吹起的楚王面皮……更多人却开始更深一层的思索,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否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普通民女,如何会翻出这西梁最高层的惊天大案?会以白衣之身获准上金殿,在天下众目中为先皇后雪冤?……更重要的是,陛下好像是认识这个女子的,难道……朝局的风向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悄转了风向?或者……这一切只是个局?

暗潮翻涌,目光变幻,这一刻人心鬼蜮,影影幢幢,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笼罩在一片惊诡的气氛中。

所有的目光,都笼罩在萧琛身上。

紫金冠碧玺珠,深紫织金丝九云蛟纹衮服九章,明紫镶五彩玉草带,羊脂龙纹玉佩,难得如此正装的萧琛,发若乌木颜若皎月,神情清淡依旧,面对众人兴味各异的目光,神色自若,仿佛那厢女子首告之人,所告之足可杀身之重罪,和他完全无关。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惊讶?愤怒?寒心?对自己如此信重的陛下连声招呼都不打,雷霆万钧的便抛出这个几可置他于死地的杀手锏的举动而悲摧?

然而他宁静容颜,如月光永恒投射于无人惊扰的碧湖纹心,一湾幽谧。

内侍宣读完毕,抿着嘴,将边角已经被捏得汗湿的状纸举过头顶,于海接过,躬身轻轻放上鎏金御案,立即退到一边。

轻轻抚着状纸封面,萧玦缓缓抬眼,看着萧琛。

目光相接,都毫无退缩,萧玦乌瞳深沉如海,而萧琛幽眸翻卷如云。

相视一瞬,各自移开,萧琛平静的出列,长袍一掀,在殿中直直跪了,轻轻取下紫金冠,端端正正在身侧放下了。

再次轰的一声。

官儿们惊疑不定的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赵王陛下一声不发便认罪了?

秦长歌却目光一缩。

萧玦抿着唇,直直盯着金砖地上的紫金冠,半晌开口,声音低沉,“此是何意?”

坦然叩首,萧琛宁静的道:“臣弟既已为人多控告,现下已是待罪之身,无论真情如何,在嫌疑未去之前,自不当再享亲王之礼,以全国家法制。”

众臣皆有赞叹之色,赵王无愧智者贤王之名,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真真雍容风范,立时便有人想起当年赵王受命主持修订国家法典,数月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一套囊括刑、民、礼的《梁训》法典因此面世,因其周全完备,立法公允,一出世便立即被周边诸国奉为上法,东燕《燕刑》,北魏《法经》,中川《法礼》,皆脱模于西梁法典——这样一个指定法律者,这样一个在修法过程中首次提出“哲人惟刑”主张,认为只有贤良哲明之士才宜管理狱政,以“敬遵天命、效忠君王、执法严正、操守清廉”为“良、哲”之准衡的英明贤王,这样一个曾于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一力阻止前元“赎罪”之弊政,称“刑过不辟王族大夫”的国家栋梁,如何会首先推翻自己的论调坚持,如何会将自己置于自己深恶痛绝的罪责之中,如何会知法犯法?

萧玦自然也想到了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长歌一眼,忽道:“从前有立法,叩阍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胜者亦流放三千里,然我西梁立国后更改法典,胜者无罪,无须再被流放瘴烟苦寒之地——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儿们开始眼神开始飞快的转,不对呀……谁都知道这是赵王修改的,陛下不先问案,先用这个问题来挤兑这女子,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引出“赵王非乱法作恶之人”这个题目,难道内心里还是倾向王爷的?

一堆乌溜溜的眼珠子,齐齐瞅向那气度雍容的告状者,这些人很多地方县府出身,问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状的气势也很重要,一开始就被打压挟制,很有可能会节节后退,一溃千里。

秦长歌长跪于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脸庞娇艳如花,神色亦明丽如花,坦然直视着萧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阵倒抽气的声音,众官再次面无人色,只有萧琛,反而饶有兴味的侧首,盯了她一眼。

双眉一轩,萧玦神色似有微怒,“这是你的御前应答?”

“民女不敢,”秦长歌好谦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严明公允当为首务,叩阍首告者无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周英才罗列,珠玉生辉,摒弃先朝弊政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迟早都应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劳不在个人,因,除弊理者,只当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体天格物上应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个人薄力能为,所以,无论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谁,民女觉得都不必感谢那人,民女只应庆幸生于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辉,所以,民女说,不是人。”

好一张利口!官儿们呼的一下掉头,再次瞅向萧玦……陛下啊陛下,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从哪儿找了来,耳提面命过了?

杜长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儿著称的丞相毛逢恩,老家伙眯着眼,状似入定,竟是一个也不看,接到杜长生目光,看在两家有点点很远的姻亲的份儿上,老家伙尾指微动,横指于唇。

闭嘴……看着……杜长生默然。

“那么,陈上你的证据来吧,”萧玦听完,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

内侍送上金盘,秦长歌将卷帙一一放上,每放一份,都朗声报名,清晰的声音,生生铿锵,在六国目光汇聚的中心,内川大陆第一强国的政治首脑集中地,云蒸霞蔚五彩缤纷的大仪殿上不断回响!

“……现有证据一十三卷,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关于赵王于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诈称庆寿,于王府设宴之证词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户贴原卷。”

“三、当日同席士子证词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黄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杀士子黄墨古骨殖验骨书。”

“六、赵王府家人证词卷。”

“七、赵王府密道布局图卷。”

“八、前宫禁统领,御前侍卫总统领董承佳遗孀证词及物证卷。”

“九、当夜赵王府轿夫证词卷(轿夫只余一人侥幸生还)。”

“十、吏部尚书姜华,证词卷。”

最后一句秦长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说出,几乎如钉子般狠狠钉进了本就因她周详齐备的一一罗列而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静无伦的大殿空气中,字字隐有风雷之声,字字都似乎能溅出电闪火光——有的人为那杀气凛凛的语气所惊,竟然头晕目眩的晃了晃,联想起刚才口气强硬,意指鲜明的状纸内容,一时失却人色。

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详细的证据,这环环相扣的诸多证据,如十面埋伏掩杀而来,处处围困不留死角,大家听着,都觉得,她是一定要将赵王证入死地了!

但饶是如此,也没能想到,这女子还有这样的杀手锏!

居然能令姜华为她作证!

秦长歌仰首看着四十八行龙穹顶,微微冷笑,这就是做皇裔的好处了,别看地位不咋,但势力渗透,几乎遍及郢都所有高官贵爵府邸,消息灵通,人事掌握,在凰盟本就别有用心的多般经营下,想要什么,都不算很难。

萧琛是将能灭口的,都灭口了,但是当初自己在赵王府书房壁上发现那一行字之后,便下了命令,调动了凰盟全部的力量去搜罗证据,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四个车夫中的一个,本来早就该死在“碧络芳”剧毒之下,偏偏他有心疾,出事前不久托了人好不容易用多年攒的银子买了点苏合香——那东西和碧络芳正好相克,所以他没死——而他请托的那位熟人,正是经常给赵王府提供上好香粉的凰盟分号的一个属下——天网恢恢,冥冥中自有神意。

孟廷元是郢都大儒,影响力极其巨大,且老孟刁滑,大约也事先和萧琛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萧琛没有动他,而那些聚宴的士子,并不知内情,杀了反而显眼,都留得命在,秦长歌如今也只是要他们证实,当晚确有宴会,且赵王确实中途曾经离开罢了。

而姜华……这是一个意外。

这家伙自那天宝贝儿子给皇帝吃了迷药后,听闻弹劾自己的奏章雪片似的递到御前,算算罪名全家死十次都够了,他大约是慌了,惫夜跑赵王府求见赵王,赵王在书房接待了他,两人谈了一个时辰,然后,不欢而散——这是凰盟花了很大力气打听的结果。

姜华怏怏而归,半路上被祈繁拦下——后面的事也不用详述了,总之,不外是威逼利诱晓以利害的种种诱人叛变之经典策略。

这诸般举措布置,一直在暗中进行,秦长歌隐而不发,只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等待一个最有力的,只说给一个人听的证言,等待一个人在长久压抑的沉默之后爆发的开口——江太后。

这是她从很久以前就花费心思布置的局,为了使江太后入彀,她不惜绕着弯子拖人下水,不惜从秋等到了冬。

一尊紫玉观音,作为寿礼供奉上江太后的小佛堂,除了经手此事的寥寥几人,连亲手送出寿礼的文昌也不知道,这紫玉观音是观音,但也不是,这是中川雕刻大师李南柯秘而不宣的绝技,“像中像”。

李南柯天生异像,目有怪疾,以至于看任何东西都带了双影,这人心志坚毅,是个不信命的强悍人物,明明是一个最不能学雕刻的人,硬是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代杰出的雕刻圣手,他成名后,有感于雕刻技艺再难更上层楼,又深恨自己的痼疾,遂灵机一动,开始钻研“双像”技艺,也就是因光线,角度,质地的不同,像中藏像,令雕像显现出不同的面貌。

到七十岁时,李南柯此艺小有所成,七十八岁,他能一像显三影,此技因为关系到他不与为人所知的,他秘而不宣,只将之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并从未在外人面前显示过这般绝技。

李南柯的大弟子,本就是凰盟分支中人。

一像双面,其实雕刻的是两张脸,这个手脚,做在紫玉观音里,而庆寿后秦长歌一直授意文昌时刻笼络童舜,估算到萧玦开始彻查三年前长乐火起事件,便由童舜于太后礼佛之时,将雕像摆放角度,稍稍动了动。

迦南香寸香寸金,本就有舒神迷醉功用。

香烟袅袅里,换了角度的紫玉观音,慈眉善目,皆化作逝去女子深刻于他人内心的容颜。

心中有鬼的人,是很容易被引诱出内心的鬼的。

童舜报信的时间,又拿捏的那般准。

帘幕外,亲耳听闻太后谵语的萧玦,想装耳聋都不能,本就因调阅案卷而心生疑窦,秦长歌恰到好处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因萧琛素来表现良好,而历久以来形成的对萧琛的强大坚硬的信任心墙,霎时又被狠狠击碎一块。

十分了解萧玦的秦长歌,逼得他朝堂审案,睽睽众目之下,给萧琛一个措手不及。

一抹淡笑若清露晨流,秦长歌在百官私语中看了萧琛一眼,他偏头听着,神态自若,依旧是那副淡云疏月的深情,见她看来,斜首一瞟。

姿态……轻蔑。

秦长歌抿唇,挑眉,一笑,丝毫不以为杵的转回目光,看着上方神色沉黯的萧玦。

这里这许多人,乱哄哄心慌慌,为今日一个接着一个炸弹炸得晕头转脑,早辨不清里外根结,只有当事的三人,始终保持平静清醒,萧玦首先就冷笑一声,单手一抹,将一大叠证词刷的摊开,道:“你称证词十三卷,如何只报了十卷?还有三卷呢?”

等的就是这句。

叫你……轻蔑?

“陛下,”秦长歌伸手一指,漫不经心又语气肯定,“还有三卷,在您手中。”!!!

眼角瞥见萧琛身形,似乎微微一晃。

秦长歌慢慢绽开的笑容,冷如冰雪,缓缓叩首,一字一顿的道:“还有三卷,封存于皇家金匮室,除陛下您之外,任何人无权调取,为:内宫侍卫布防变换调动记录,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及,赵王陛下和前统领亲笔签到的应到记录。”

“第十一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内宫侍卫布防变换调动记录。”

“第十二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

“第十三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赵王琛、董承佳亲笔签字交接记录。”

“而,”秦长歌斜瞟萧琛,意有所指,“这三卷,在,陛下手中。”

有意的,沉重的重复和强调,是能给人巨大的压力的。

被震得一片冷凝肃杀的气氛里,秦长歌仰首,逼视萧玦。

这是无声的战场,不见血的搏杀,你,或者我,谁都不可以温情脉脉,你做不到?我帮你。

“请陛下主持公义,助我将证词补全。”

……

萧玦僵立于御座之上,瞪着秦长歌……你是谁……你是谁……

你的行事风格……

你这身姿弱如飘萍的女子,为何行事杀气暗隐,言语利刃深藏,锐如名剑之锋?

为何选择这般当庭掀开,赤-裸-裸血淋淋将他的不信任展示于众?展示在阿琛面前?

阿琛……受伤必重。

这一刻心绪复杂难言……阿琛若有罪,他会报仇,可是他却不愿意在判词下达之前,如此直接而当面的,将隔离怀疑的刀锋,抢先割伤孱弱的幼弟。

证实罪名之后的秉持公正的判决,和在首告之前就开始早早的怀疑,那意味,和造成的伤害,是不同的。

敏感细腻的阿琛,会怎么想?

秦长歌垂下眼睫……我要的是什么,你一定在疑虑,你,现在还不会知道。

事情……哪会有这般简单呢?

何况打到敌手,本就无需心怀悲悯,我若对敌人暖若春风,我的下场只怕早就冷若严霜了。

我可记得你那句“以民诬告皇族,可知后果?”呢。

不逼到一定境地,如何能够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百官们反而没有任何声音了。

任谁也看得出这一刻诡异的氛围——笑容别有意味的苦主,一直沉稳平静却突然如被重击面色苍白的被告,以及,高踞御座,脸色铁青,目光如涛翻涌,似恨似怨似惊似疑的,皇帝陛下。

这不是寻常的杀人案子,这也不是寻常的苦主和被告,想活命,闭嘴吧。

……

半晌之后,萧玦涩涩的道:“好,但望你能以证实赵王之罪。”

他手一招,于海会意的进入偏殿,去取那三份证据。

见到这场景,百官们真是恨不得买把锁,锁紧嘴算了。

连惊呼声这回也不敢有了。

十三卷证据齐齐摊在龙案之上,萧玦不看萧琛,只盯着秦长歌,道:“宣人证。”

“我主圣明。”秦长歌微笑回身示意。

早已等候在偏殿,被内侍一一引入的,孟廷元、聚宴的士子、赵府诸般证人、董承佳遗孀。最后出现的是姜华。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证人的身份,满面难堪的挨挨蹭蹭的进殿来,在殿角跪了。

其余人等,大多不过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过王府偏堂门外,哪里经历过这国家核心之地,煌煌威严的政治中心,上临无上尊严的天子,身周俱是远远遇见便要远避的贵人的场合?更别提还要在这样层檐历历,金龙飞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临帝王垂询断狱,举证亲王之罪……一个个连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汉玉云母砖上,扒着砖缝,瞅着前面跪着的人的脚跟不敢抬头。

秦长歌无声的吁了口气——忒没胆色了,亏得临行前还叫祈繁给他们各吃一颗她以前研制的可提升胆气的“壮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场。

依次三跪九叩,一个个轮流说了,虽然有的人结结巴巴,有的人词不达意,有的人断句错误,有的人语无伦次,但总算是,说完了。

“……草民贱臣,本应是三月,是赵王于二月初,曾对草民言:‘拟为先生寿,但三月恐无暇,可否提前?’草民虚荣,贪恋亲王爱重,遂应了……二月乙末,实在非草民贱辰。”

“……当晚黄墨古酒醉,曾污赵王衣袍,赵王进内室整理,大约去了两刻工夫……我等都是亲见。”

“……黄墨古饮酒有过敏之疾,平日少饮,那日却行迹异常……”

“……奴才当晚进书房打扫秽物,刘管家吩咐,内室不许去,也不许别人进去,要奴才守着那内外相连之门。”

“……当晚赵王从后门乘轿出门,奴才们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后门等着,二更许,王爷出来,是奴才和另几位兄弟抬的,一直抬进宫内值宿房,是董统领出来接着的……奴才回来后,睡得很死,醒来后便见自己在乱葬岗……几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个,但也从此残了,一直讨吃度日……”

“罪妇姚琼,恭祝陛下万年,并代先生申冤于丹陛之下……先生受人蛊惑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先,被人过河拆桥设计杀害在后,先夫留有血书在此,罪妇深知仇家势大,数年来不敢声言,怀揣先夫血证躲藏漂泊,今日终得金銮殿上,向陛下剖陈分明……先夫有罪,但赵王更有灭口杀人之罪,若非忠心于此人,先夫何至背弃陛下,遭此杀身之祸……罪妇愿身代先夫之罪,身受凌迟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华……有罪……赵王与董统领当日长乐宫前密谋调换侍卫,是犯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犯官当日当值,子时前后,犯官出外将当日奏简递御书房时看见他们……金匮室有犯官出外的记录……”

……

众口一词,铁证如山。

众人心中都道:赵王休矣。

目光或怜悯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投向始终不言不动的萧琛,这人素来以沉稳睿智,聪慧出众著称,据称有‘一言抵万金’的美谈,很少说话,但每句话都不是废话,每句话都极有分量——今日一见也是如此,只是,在现今这个厉害女子织就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钧之力的言语,才能破网而出,甚至反戈一击?

众目睽睽中,萧琛不看窃窃私语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却凌厉的秦长歌,只是跪于当地,沉静甚至微带哀伤的看着萧玦,眼色幽凉,如雪里梅花,云中远月,这一刻的清绝的苍凉,怅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词。

他似是对那样的滔天大罪厉绝言辞毫无感受,似是对反证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从萧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个楼阁深处飞雪轻盈之中舞剑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这个威严高贵的男子。

他只是那般紧紧盯着萧琛。

萧玦的手指,却只是攥着那十三份证词。

目光缓缓下移到萧玦攥紧的手指,萧琛突然,极其怆然的一笑。

犹似几多深恨,不解昔日惆怅。

那年石板桥上的寒霜,怎么到了今日,还森凉的挂在眉梢,好冷啊……

连心都冻着了……

他的眼神,一分分的冷了下去。

似一方冷玉,沉入永恒不见天日的深渊之冰泉中。

这一刻的沉默宛如万年。

万年之后,沧海桑田,浮云变迁,遥远变得更远。

一声低弱的言语,却如巨钟之声乍起,击破层层捆缚,震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你始终在指证,我当晚行迹诡异,于长乐宫有阴私之行,但是你不能举证出,我杀了先皇后。”萧琛淡淡道,“而且你的所有证据,都建立在,秦皇后和明轩太子之死的前提之上。”

“假如——”

他讥诮的侧首,看秦长歌。

这一刻目光冷若冰剑,刺入肌骨发肤。

“睿懿皇后和明宣太子,根本没死呢?”

卷一:涅槃卷第一百零二章下狱

一语出而风雷起,一语出而万人惊。

这已经不是“一言抵万金”,而是“一言抵万敌”了。

“嘭”一声,一个素有心疾的官员,经不得今日金殿之上,一波一波此起彼伏的震撼,直直的摔倒在地,做了这场无声攻杀的第一个受害者。

内侍立即手脚快速的将人拖了出去。

萧玦已经无暇理会昏倒的人,更无暇理会官儿们的神情,这一刹心潮激荡几乎把持不住,他手指紧紧扣着御案,无法自控的真力冲指而出,几乎将坚硬的檀香木抠出一个洞——可能吗?这可能吗?

这些日子,翻覆的事情,是在太多了。

难道临到头来,一切转会原点?

近期在心中的那个怀疑,一直在试图寻找蛛丝马迹的那个怀疑,只是自己的幻想?

而长久以来的执念,才是真正的现实?

这原是一个美好的奢望,美好到有如水月镜花,美好到这些年他不敢面对,连她的名字也不愿听取——他不愿给自己深想的机会,他害怕那些深入的探索,会将梦想生生击碎,知道鸣霜出现,使他鼓起勇气去探索真实,却终被血淋淋的现实狠狠一击。

若非伤重如此,他又怎么会试图复仇?又怎么会忍着割心的痛苦,去选择去怀疑自己孱弱的幼弟,将他置于朝堂之上,面对他人利剑狂刀般的控告攻击。

可是,阿琛言语淡淡,神情却如此淡漠而蔑视,他是真的没有畏惧。

一线星火,死灰复燃。

他紧紧盯着萧琛,自己都没发觉连声音都有些变化,“赵王,为何有此一说?”

萧玦眼底弥漫着淡淡的雪意思,语声也清凉如雪珠,衬得他苍白的颊,似是一轮冬夜里凄清的月色,他居然不答萧玦的问话,而是侧首,颜色复杂的看着泰长歌。

“你好心计,好缜密,好周全……可是你终究不能证实我暗杀之罪,你步步为营,自以为天罗地网?可惜我看你,好无稽!”

眉毛一挑,寒光一闪又隐,秦长歌刚才因为萧琛言语而微锁的眉峰,这下真的皱在了一起。

容啸天怎么搞的!

居然真的没能看主人?

萧琛……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啊……

她哪有心情理会萧琛和众臣的反应,只顾低头紧张思量对策,忽觉四周静了一静,有种屏息的奇异寂静,随即,骚动又起。

宽阔宫门,深深几许。

有女怡然,踏云而来。

一抹朝阳斜镀,光色烂漫,不及那人艳光四射,额没云鬓,回风舞雪,香培玉琢,凤翥龙翔。

其艳若霞印澄塘,其神若月射寒江。

她行步而来的姿态,带着优美而奇异的韵律,月白裙裾若梨花一朵,携了满襟高贵清艳的春色,每一步都拥红堆玉、芬芳暗隐的香满殿堂。

她浅浅微笑,神态和静,肤光莹润,如玉雕成,带着温玉般乳白柔软的质感,温柔娴美之态,宛如娟娟淑女,只是那上挑的黛眉,气韵凌云,明明近在咫尺,却令人感觉远在云端。

她不看任何人,只微笑俯身看着手中牵着的幼童。

那孩子三四岁光景,着一身紫绀色小锦袍,系着樱红发带,乌发胜墨,玉雪可爱,清俊的小脸浓眉英锐,瞧来甚是眼熟。

朝堂上倒抽气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响亮而庞大,听来有若雷鸣。

能立于金銮殿上,必得四品以上官员,在场的大多都见过睿懿皇后,而先皇后容色惊人,但凡惊鸿一瞥者,无人能忘,此时一见着女子,容貌相差无二,已纷纷认了出来。

而她那份温柔却疏离,和雅却睥睨的独特神韵,向来也是睿懿的专属标志。

这不是睿懿皇后,还能是谁?

她手中牵着的孩子……众人看着他的小脸,细细端详了眉目,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转移到陛下脸上。

……神似得紧。

众人哗然,立时又将惋惜的目光转到泰长歌身上。

这女子……完了。

又是嘭的一声,姜华无声无息的晕了过去,脑袋撞在殿角,撞出一声沉重的回响。

其余人下跪证人等,除了那个愿意身受凌迟而始终以恨恶凛然的目光看着赵王的董氏遗孀,皆抖簌如同筛糠。

泰长歌抿唇,暗恨。

哪里出了问题?

赵王侍妻……你好大的胆子。

山寨版也敢登堂入室!

赵王殿下……你天生适合当水货制造商。

你连假包子都编出来了,包子知道了一定会宰了你,他最讨厌别人学他了。

……那日赵王是惊弓之战,败于泰长歌暗算于殿下的蕴华,面具掀开的一刻,曾令泰长歌大骂。

那活生生的是睿懿第二。

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造就?除了蕴华本人,谁也难以查考。联想到蕴华南闽彩蛊教圣女的身份,再想起南闽当年以美色妖姬对付中川的手段,泰长歌想到一个可能,立时恶心得想要要呕吐。

若不是不想惊扰大局,泰长歌一定会好好和蕴华交流一番。

今日叩阁之前,一向滴水不漏的泰长歌,早早安排容啸天率领属下拦截蕴华——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子出赵王府。

不想,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女子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了。

泰长歌决定,今日若能脱身,日后一定要把这个女子给解决掉。

踹到你,再在你脸上擦我的绣鞋……

……

萧玦早已怔在了御座上,浑浑噩噩僵木不知动弹。

她还活着?她们还活着?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真的没死?

只是,为何着些许年她都不曾出现,却在近日这么凑巧的时机到来?

心潮翻涌,不知悲欢,往昔的女子影像与此刻阶下仰首而笑的容颜交替闪回,不住重合,恍恍惚惚中似真似幻而又非真非幻,她就在眼前,依旧无双国色,依旧风致高华……此番似喜似疑似惊似怔,云涛雾卷若明若暗,几近失声。

“陛下……”他说不出话,阶下依然而立的雍容女子,却已微笑开口,“别来无恙?”

她以当年睿懿母仪天下的神后之姿,仪态万千的轻轻施礼,眼波流动,风采绝妙,“与君一别久矣……臣妾不胜思念陛下。”

那思念二字,含在齿间,轻柔旖旎,绣而芙蓉,一笑而开。

她微笑着轻握那幼童,“溶儿,来拜见你父皇。”

那孩子及其乖巧的上前,俯首阶下,声音清朗,小小年纪便隐隐气度非凡,“溶儿见过父皇!”

“……起来吧……”半晌萧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时心中虽难掩激动,但长久以来久居高位者,定力多半是要有几分的,加之犹存的几分疑惑,令他深知此刻并不可朝堂认子,否则万一事情有诡,西梁国体液将因此蒙羞。

他双手按在龙案上,借助冰凉光滑的红木触感,宁定自己的心神,半晌,缓缓道:“你……因何而去,因何而来?”

“臣妾因人陷害之局而去,为解恩人被人陷害之局而来,”假睿懿答得从容流畅,“事关宫闱隐秘,不宜宣诸朝堂,但臣妾本人在此,便已是最好的证明,请陛下还赵王清白,并追究设局陷人者欺君之罪!”

萧玦细细的将假睿懿打量半晌……那神情,风姿,眉目,举止,言谈,无一不似,时光对于美丽的女子似乎别有一份偏爱,三年光阴,并未对昔年的她有任何牋寒,翻倒将最为动人的韵致,丝毫不改完完整整的保留了下来,她婷婷当面,鲜活如初,便要硬指她不是长歌,都觉得荒谬无措。

只是,最初那份震惊激动过后,为何此刻心中并无喜悦?并无当年每一见她便由衷生出的浪潮拍案,令人澎湃而激越的莫名喜悦?

再次将目光转向虽然局势彻底翻转,却仍无惊骇之色,只是皱眉若有所思地明霜,……她,要如何自辩?在这极其不利于她的情势下?

他尚自沉思,假睿懿怎肯放过泰长歌,步步紧逼,“陛下,臣妾知道今日出现得太过突兀,难以取信于您,但溶儿当面,确实实实在在的西梁国太子,您的谷中骨血中血,臣妾斗胆,请求滴血认亲。”

泰长歌心中一跳。

她经过现代这一世,自然之道滴血认亲的非科学性,但是在落后的时代,只是强大的不可摧毁的认亲手段。

而以蕴华擅长毒蛊的南闽邪教的出身,想要在滴血过程中搞出点猫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就算从现代医学上来看,A型血和B型血本身就极易相溶,萧玦那个性鲜明郎锐,像是A型血的特征,就是凑巧,也有可能试出一堆儿子来。

这丫真狠毒,认了儿子,还能不认娘?何况这个娘还克隆得比原版还要正版。

泰长歌无声叹气……当她看见情势不可晚会的逆势,萧玦首肯,内侍端出金盂玉碗清水的时候。

再看见群臣伸脖子瞪眼睛,看着金殿之上,那孩子和萧玦个子挤了一滴血,滴就玉碗清水之中,众人屏息等候,隐约似可闻心跳如鼓。

时间这一刻,漫长至难捱。

那两滴血滴在清水中游弋,似是有所感应亦有所召唤,无拘无束的奔向对方而去。

最终缓缓,而又众望所归的融合在了一起。

泰长歌看着萧玦此刻终于难掩的激动惊喜申请。

哀怨的叹息,几乎就要冲出口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啊……

眼下,局势突然逆转,不容她反应的。走到难以翻转的地步。

眼下,她能做什么?

是拆穿假睿懿的身份,毫无证据的用那个面孔几乎无人知晓,极其神秘的彩蛊教来为自己辩白?

就算自己走了狗屎运,皇帝陛下相信了,那么,如何推翻那张脸?……蕴华那张脸,杀伤力是在巨大,就算现在泰长歌和萧玦说:“娘的,这丫是个南闽盗版。我才是西梁版睿懿,只怕也不抵她把这张脸一摆来得有说服力。

……办法不是没有,毕竟真正和萧玦做过夫妻,两人耳鬓厮磨那些旖旎旧事,真的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随便提出一件,也足够萧玦激动的飞扑来认妻了。

或者,使计让蕴华自现马脚,这对阴谋诡计信手拈来的泰长歌根本不是问题,只是那个假太子呢?萧玦大约心里已经认了他,毕竟在这个时代,滴血能溶,便几乎可以等同于铁板钉钉的真实亲生,不可颠覆,而笑容,这个失踪时仅仅一岁的孩子,在萧玦和天下视野里未曾有机会表露过任何自己的个人特征,要想在滴血认亲认定血脉后再推翻假太子,最起码现在还真没有好办法。

当然,萧玦认了自己这个妻,对方的儿子自然是假的。

只是……认妻?

在这里?

泰长歌一直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份太早揭露,更不愿意揭露于这朝堂之上天下之前,今天只要萧玦认了她,明日整个内川大陆都会知道。

“此案势必惊动天下,诸国之下,必将关注我主应对——此女行为无耻,穷凶极恶,居然妄以白衣之身于朝堂之上,构陷亲王,行径令人发指,次镣不除,何以对天下,何以对臣民,何以对我有功藩属,何以对我西梁国栋梁!”

“赵王乃国之长城,怎可于金殿之上,为宵小所辱!请诛此等不知纲常天理之逆贼!”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此刻群情奋勇,万众一心,空前的热烈和团结。

也都十分聪明的,一字不提:此女行为周密,背后必有相关势力,尚需彻查。

笑话,这些宦海沉浮的老手,谁看不出此刻赵王已经将这个女子恨毒了,只恨不得她立刻血溅朝堂,哪肯再慢慢查证,给予对方时间反应导致节外生枝?自然也乐于成全,心照不宣,一片喊杀之声。

微微冷笑,泰长歌闭目不语——是在说不得,也只好鱼死网破了。

深吸一口气,萧玦何尝是笨人,心若明镜,照得见诸般飞扬尘埃,他既然早知群臣心思,哪里肯被牵着鼻子走,目光一扫,群臣立时噤声。

一片凛然的沉寂之中,萧玦声音回荡在站了近百人依旧空旷畅朗的大殿里,显得分外清晰森然:“此等大案,令人竞争瞠目,朕自然要有交待——不仅要有交待,还不能草率交待,此女一孤弱女子,何能独立搜集这许多证词并寻来这许多证人?背后定有人主使,此人枭獍之心,竟妄图害我皇帝!真髓怜惜生灵,也不当为此穷凶恶极之徒有所宽悯,朕,不惜再兴大狱!但凡欺君饰罪者,无有可恕!三尺之冰,正为汝设!来人——”

他俯身对着跪地听宣的侍卫,目色幽深,冷冷道:“交刑部主审,五笔彻查此女身份来历,及身后有无相关主使诸事,几十报朕!”

也不容人再反应,长身而起,携了“儿子”的手,对假睿懿温言道:“一别久矣,朕有满腹的话儿想和你说,也不知你近年过得好不好,长乐宫已毁,朕带你去看看凤仪宫。”

目光一闪,泰长歌微微舒了一口气。

萧玦……已经不是当年的萧玦了。

这是要套问蕴华了——他没有完全相信,最起码对蕴华,没有。

泰长歌无声冷笑——假皇后啊假皇后,你要如何和萧皇帝畅谈当年呢?

那厢,蕴华神色如常的盈盈施礼,浅笑道:“臣妾亦思念陛下彻夜清谈,长夜剪烛,月移花影之下,诉久别重逢之思,不知今夕何夕。”

她明明语气坦荡,一宇无涉于私情,然而不知为何,听来却觉余情婉转荡气回肠,那两个‘夜’字,那句不知今夕何夕,每个字都微微地起了尾音,似是嫣红娇软的花瓣飘荡入心,搔得人心痒难当,一颦一笑,风情无限。

萧玦的手势,缓了一缓,原本不打算碰她的手,突伸来,款款牵了她的手。

泰长歌心中一震……媚术……她用了媚术……

这女人好本事……隐而不发,似若无形,竟能于对谈言语中不着痕迹的揉入媚功!

泰长歌吸气……嘶……当初就不应该想着留下她来追索南闽彩蛊教和萧琛的关系……应该直接杀了她的……

那两人手指相交,相视一笑,萧玦满面喜悦,正要举步,蕴华忽然嘤咛一声,脸色苍白,莲折梅落风卷娇絮般,软软倒了下去!

那孩子立即飞扑而至,娇嫩童音里慢慢焦急和哭音:“母后……母后……你又犯病了……”

哗然声中,萧玦满面焦灼,先掐入人中再输真气,无奈怀中佳人动也不动,萧玦霍然抬头,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娘有伤……一直没好……”假太子抽抽噎噎,哭的煞是可怜,“……王爷叔叔知道……”

“陛下,”萧琛适时上前一步,肃然道:“其实若非皇后为人所害,臣弟无奈之下不敢声言,她早已和陛下团聚,今日大约是听闻臣弟身处危境,她才不顾凤体急急赶来……此事说来话长,救人要紧,请容臣弟稍后在禀。只是臣弟要提醒陛下一句,臣弟觉得,臣弟今日陷此重罪,完全和皇后被害有关,这些人步步紧逼,竟是再不容陛下夫妻团聚,兄弟和睦了。”

“来人!”萧玦霍然抬头,满脸杀气,怖然道:“将这干人速速打入太陛天牢,三日之内,刑部必须追查此案余孽,连同今日上殿诬告佐证者,三日之后,全数处斩!”!!!

好,好,好狠的一招!

泰长歌男的的佩服了人家一回。

这叫釜底抽薪啊,晕了,伤了,还谈个啥的情?

假皇后病重不醒,家儿子整日哭啼,真皇帝焦头烂额心慌伤痛,还记得清醒的去思考有没有其他内情?

三日?不用三日,谁都知道夜长梦多,萧琛用“皇后重伤无能对话”这个好容易扯出来的时机,暂时不用面对萧琛的疑问追索。就是为了空出对自己下手的时间。

今日夜间,赵王殿下要是不对我这个被篡位了的可怜人下毒手,咱就跟他姓!

泰长歌好无奈的笑着,听着镣铐丁零当啷声声清脆,看着侍卫神色如铁,向自己走来。

金銮殿你来我往翻生倒死杀机云涌,棺材店父子相对看天说地和乐融融。

冬日小风吹得那叫一个和煦,包子说话那叫一个天雷。

“我跟你说,”包子坐在楚非欢膝上,在身后一色黑色云木大棺材的彪悍背景里,神态肃然如同师长在教导学生,“我娘那个人,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太相信她,她真的好恶劣,一天不整人她就好像一旬没洗澡般难受……干爹你是不是喜欢她?哦我好同情你,哦你好倒霉!”

淡淡看了看那个拼命说自己亲娘坏话的“孝顺”儿子,楚非欢道:“我会把你对我的同情如实转告你娘的。”

和包子相处这么久,他也算是知道了,在这个皮厚心黑的小子面前,你千万不能脸皮太薄,因为他绝对不会因为你脸皮薄酒良心发现维护你的薄脸皮,他一定会哪壶不开提哪壶,知道逼得你的脸皮熊熊燃烧成灰烬为止。

对他,就该用一直以来泰长歌的方式:以牙还牙,以毒攻毒,绝不防守,坚决反攻。

“不要吧……”包子果然立刻颓然,“爱告状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没讨到便宜的包子决定换个话题,眼珠一转,唧唧歪歪揪住楚非欢继续口沫横飞——他就是存心的,他就是不想让他睡觉,谁叫除了娘,只有干爹一个肯仔细听自己说话?搜肠刮肚找不到什么新话题,干脆开始回忆当年——当然,对芳龄四岁的萧太子来说,所谓当年,也就是和泰长歌初遇那时辰,半年前罢了。

“……第一次遇见你那次,咱还不认识你,娘娘腔王爷在杀人,我问我娘为什么不救,我娘和我说,因为咱们没有能力救,她还说,假如有一天她遇险,而我救不了,也不许我救……”

莫非欢挑起眉,静静看他。

这泰长歌的风格,但是,萧太子你,真的这么听话?

你若这么听话,我倒要重新审视你了……

“后来我仔细想过这句话,”萧包子手一摊,“女人就是没见识,你瞧她说的什么话?”???

“我要是看见自己娘倒霉了还不救,我还是个男人吗?”包子越说越愤怒,“她这是在侮辱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一直在旁边倾听的祈繁对天翻了个白眼,太子爷,好像,大概,也许,你现在真的还不能算男人吧?

“祈繁!”

一声大喝突然惊破祈繁的腹诽。

抬眼望去,楚非欢没来由心口一紧。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容啸天满面愤怒的冲进来,形容苍白酷厉,左臂血迹殷然,嘶声道:“有人使计……我的人死了大半……人没拦住……”

院内熟人,嗵的站了起来。

祈繁站起得太急,砰的一声带翻了凳子,他自然知道“人没拦住”代表了什么意思,想着假皇后出现有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冷汗自额头密密渗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来不及说了!”容啸天顿足,“先去救人!”

“救人!怎么救?”祈繁怒道:“你当金銮殿是棺材店,说去就去!”

将翻落的凳子扶好,他颓然坐下,以掌支额,喃喃道:“一着错,满盘皆落索……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必须那个周全的章程出来才能救人,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楚非欢一直以手抚胸,淡淡遥望着宫城的方向,对他们的对方恍若未闻,稍倾,将目光缓缓放下,轻轻落于满面茫然的肃溶身上,道:

“现在,是你兑现你刚才的诺言的时候了……溶儿,你娘遇险了。“

“什么?”萧包子一惊,转目看着众人凝重神色,突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自己的小凳子。

“我的娘,我欺负,别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