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有欢乐必定有忧愁(4)

十九、案子销声匿迹了

(1)

夏季即将过去,空气越来越清朗,但是,北京还是极为炎热,尤其中午的时候,就像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一句台词说的那样:“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街上的行人都显得少了,卖雪糕的妇女躲在“和路雪”赠送的遮阳伞下面,疲惫地叫卖着;一对情侣坐在树荫下面,幻想着他们的未来;马路上的汽车行驶在软化了的路面上,发出像是从水面上压过的声音。已经连续二十天无雨,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之内北京仍然无雨。

褚立炀带着新同事赵刚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疾行,两个人的脑门子上都亮光光的,衬衫也汗湿了。褚立炀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赵刚仍然大步流星,好像他要去的是早就想去的地方。褚立炀只好提醒赵刚说:“慢点儿,慢点儿。”

赵刚放慢脚步,看了褚立炀一眼,意犹未尽的样子,看着远处。为了让赵刚走慢一些,褚立炀就和他聊天。

“小赵啊!你为什么就选择了咱们这个单位呢?”

赵刚说:“我也不知道。”

“那是怎么回事?”

“分配来的呗!”

“那……你觉得咱们的工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不知道。”

褚立炀就看赵刚,脸色很不好看。

“不过,我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吧。你已经干二十年了,直到现在还在干,那一定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我不知道。”

“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心里有点儿怯火……不怕你笑话,老褚,我真的有点儿怕……”

“你甭怕,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大的官,他是怕我们的。”褚立炀说。

赵刚就问:“他为什么怕我们?”

“黑暗害怕阳光。”褚立炀用诗人的语气说出了哲学家的话,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看了赵刚一眼。赵刚不知道褚立炀说了一句什么,目光有些茫然。“我是说,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褚立炀进一步解释。这又像是一句军事术语,而且好像是游击战争时候的术语,赵刚又有些茫然。“实际上就是,”褚立炀不得不进一步解释,“只要丫有罪,丫必定怕我们。”

“谁?”

“徐罘呀。”

“哦,”赵刚这下明白了,“我知道了。”

“所以你甭怕,一会儿你看他怕不怕我们。”

“我不怕,反正有你呢!”

“没我也甭怕。”

说是这样说,走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大门的时候,赵刚心里仍有点儿那个。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都和褚立炀熟识了,真正是不打不成交,纷纷挤到楼道里和他打着招呼,问干吗来了。褚立炀像当年领导同志视察地震灾区一样,用凝重的表情看着大家,向大家招手,拿腔拿调地说:“我来看看大家!你们都过得好吗?我想同志们哪!”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七嘴八舌和他逗:

“您老人家最好别想我们,谢谢您了。”

“老褚你能不能少来我们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几趟?你这一来我们就减员可受不了。”

“老褚,咱这楼对面有一棵歪脖树,我这儿正好有根绳子,麻烦您过去看一下那儿行不行?行的话咱就一了百了了。”

……

褚立炀用得意的目光看看赵刚。赵刚有些拘谨,脸上带着装出来的应酬人的笑意。褚立炀一边跟大家逗一边抽空对赵刚说:“我挨这儿时间长了,人熟。”

“这位是谁呀?”有人指着赵刚问。

褚立炀说:“这是赵刚呀,怎么连这也不知道?记好了,他叫赵刚,以后我不来他就来。”

“别介嘿,老褚!”

“我约摸我活不了几年了……”

说归说,笑归笑,大家还是对赵刚表示了审慎的欢迎,吴运韬带他们来到徐罘办公室的时候,褚立炀的心情不错。赵刚怔怔地看着吴运韬,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吴运韬今天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的,好像刚刚喝过酒。他对褚立炀的接待热情而不过火。他说徐罘拉屎去了,马上就回来。沈然进来给每人倒了水,又出去了。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谣言马上像被风吹起的树叶一样飘摇开来:有的说是徐罘犯事了,在Z部当副司长的时候贪污了一笔钱,有的说是吴运韬和一个女人怎样怎样了,那个叫褚立炀的是女方的哥哥……于海文说:“你看吧,那男的要不打丫吴运韬才怪呢。”

谁也没打谁。

徐罘从厕所出来,正遇见李天佐,李天佐灿烂地笑着,问:“怎么拉这么长时间?”

这句话把徐罘问急了,反问道:“怎么了?”

“一泡屎就拉这么长时间?”

“拉这么长时间怎么了?”

“没怎么。”李天佐不满意地瞥了徐罘一眼,像上级责备下级一样责备道:“时间太长了,怎么能用这么长时间?”

徐罘这才意识到所有问话和答话都很荒诞,正要高声说什么,褚立炀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叫他:“老徐你快来。”徐罘退行着,莫名其妙地看李天佐,想琢磨出刚才的问答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天佐说:“快去吧,于莎莎等你呢!”

(2)

徐罘脑袋里“嗡”的响了一下,没来得及再看李天佐一眼,就踉跄着跌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哎哟小心!”吴运韬在门口扶住了他。他转过身的时候,没有见到于莎莎,褚立炀和赵刚都站了起来。

“来,老徐,你还不认识,这是咱们老褚,褚立炀……”

褚立炀说:“我是褚立炀。”

“老褚一直负责我们。”

一一握手。赵刚心里想:刚才褚立炀说的是对的,他怕我们。

吴运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老徐那我就走了,你们谈吧!”

徐罘问褚立炀:“老吴要避开吗?”

褚立炀说:“最好避一下。”

吴运韬刚一走,褚立炀就说:“我今天来想了解一件事。您在Z部当副司长的时候,曾经为一个叫于莎莎的小学老师买过一套房子,房子不大,是两居室楼宅,但位置很好,价格比较高,整个下来是……”褚立炀翻阅手里的卷宗,“整个下来您花了三十八万六千四百二十七块六毛三。是这样吗?”

徐罘傻了,呆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看不见的地方。

“我们不想了解您和于莎莎的关系,我们知道您家庭很幸福,犯不上再找什么于莎莎,您找她一定有找她的理由……我们不想知道这些。我们想知道的是:您用来买房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这里有您参加工作三十八年的全部收入记录,我们不知道您是怎样拿出那么多钱买那套房子的……”

“没错,”赵刚望着徐罘一下子变得灰白了的面孔,心里说,“他们是怕我们的。绝对怕我们。”

半个月以后,北京下了一场大雨,世界白茫茫一片。

褚立炀和赵刚当时正在返回单位的路上,雨太大了,褚立炀提议说到商店里躲躲,赵刚什么都没说,一下子冲到了一家商店的橱窗前。他看了一眼橱窗里摆放着的成人用品,两只眼睛有些发直。褚立炀也跑过来了。两个人毫无必要地仍然撑着雨伞,看着大街上冒起的大大的水泡。穿行在雨中的汽车顶上都笼罩着一层白花花的雨雾。

赵刚还没有从他刚才经历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幽幽地说:“如果不是我亲自经历的事情,任何人跟我说我都会认为是瞎编。”

褚立炀说:“是瞎编。”

“你认为是瞎编吗?”

“当然是瞎编!但是,小赵,这可不是人在瞎编,人编事情编不了这么奇巧,是这个世界在瞎编。这个世界每天都在瞎编。”

赵刚不满地说:“我经常听不懂你说的话。”

褚立炀继续说下去:“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小赵。当你要确认什么事情的时候,你要留一个心眼儿,想着事情可能不是你看到和感觉到的那种样子。我虽然还没有老,但我已经历了很多。有的事情的确是这样的。这不奇怪。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调查一个案子,他费了很大的劲,到上海、广州、深圳、珠海跑了一大圈儿,最后终于追到了案犯,而且拿到了证据。他这个人沉不住气,从珠海打电话给我,说是他抓到一个大家伙,有一千多万元,他说那个案犯就在他视野之内,伸手就可以把他抓住。我说老兄那你就把他抓住,否则你可能就白干了。他洋洋自得,说我干吗现在抓他?我马上就跟他上同一架民航班机,一个多小时以后就到北京了,他说最好的侦查员都是让案犯自己走进监狱的……结果怎样?他们一同下了飞机,一同乘出租车到监狱,监狱的大门都打开了,他看着案犯往里面走,刚走出几步,案犯就转过身来,问他:你进去还是我进去?我那个朋友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当然是你进去。案犯说:我不想进去。我朋友说:法律面前没有什么想不想的问题,你恐怕还是得进去,我半个中国跑一圈不容易,你还是进去的好。案犯说:这个问题不谈了,你进去吧。结果我那位朋友让那人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到现在也没出来。有一天我去看他,他老多了,在玻璃墙那边通过麦克风对我说,我那个案犯姓罗,你花上点儿钱,求求他。真的,我在这儿呆不下去了。我求那个姓罗的,人家根本不理我,人家说了:你们这些人怎么不干正经事尽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国家每年拿出那么多钱就让你们干这个的?简直是胡闹!我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你看,小赵,这世界就是这样,有意思得很哩。咱这事我看也就是这样了。”

赵刚说:“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邪门儿……听别人说的事情是一种事情,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是又一种事情,我就是纳闷:那么大一座塔楼,楞就没了?小学校很多老师都去过那里,于莎莎结婚的时候,我姐姐赵雪和同事们一道去参加婚礼,是我开车送的她们哪,我眼看着她们走进那座塔楼的啊!说没就没了?对于那套房子,于莎莎供认不讳呀,你犯得上没了吗?再说,小区的规划建筑图上不是没有那座楼呀,派出所里也有一家一户的户口档案呀……怎么突然就没了呢?这不对呀!我是不是要死啊?这整个儿不对呀!”

“你好好的,小赵,别瞎想。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对不对的。对的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是对的,不对的可能是不对的也有可能不是不对的,这事情都很难说。再者话说了,这也不是你我管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3)

“可……”赵刚满脸通红,用手指着本该有一座塔楼的方向,不知道应当再说什么。“这也太他妈邪性了。你说我将来再怎么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

“怎么见?照样见!那楼不是我们给弄丢的是不是?这不就结了!我们有什么不好意思见他们的?再者话说了,是明白人的话,他们也不会怪我们。谁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小赵?”

赵刚很气恼,不知是气恼楼突然消失了呢,还是气恼就连他十分尊敬的褚立炀也说这样一些不三不四的话。

“行了,就这样吧。我们今天就起草报告。”

回到办公室,褚立炀把一打稿纸放到赵刚面前,教他写报告。

褚立炀说:“标题可以拟为《关于徐罘同志一笔不知来源款项的调查报告》,对,就这样。然后写‘案由’两个字。对,这里就要引用那封举报信了。然后是‘调查经过’四个字,说找了谁谁谁,大致的谈话内容。这里不用写得太细,因为所有谈话笔录我们都要作为附录附在后面。后面就是‘结论’了。你写‘综上’二字,然后写:‘鉴于此,本案不予成立,建议撤销。’这就行了。你看,没有什么难的,你完全可以干,就这样了啊,以后所有报告都由你来写。”

“我试试吧。”

“什么叫试试呀?你写就是你写,还要署上文件撰写人姓名呢。”

“行。”

“写完以后,你马上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去,让当事人签字,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盖章……那地方我以后得少去,你没看出来他们把我吃了的心都有?”

赵刚笑笑,说:“其实他们喜爱你。”

“你看出来啦?”褚立炀很兴奋,“人就得这么处,都不容易是不是?”

“我一直在想,”赵刚说,“人都不容易,能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得了,可……可有的人专门让你闹心。就比方徐罘这事吧,谁举报的?为什么?我不能说徐罘一定有那些事,可我们也可以打个比方,比方徐罘真的没有那些事,那这不成诬告了?是谁吃饱了撑的专干这种缺德事呢?”

褚立炀反问:“你还不知道是谁呀?”

“不知道。”

“李天佐呀,你怎么连这也看不出来?”

吴运韬对于徐罘被调查一事很不高兴,对徐罘说,褚立炀不能这样,要是这样的话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将无法维持运转。他取消了一次领导班子会议,到Z部找廖济舟去了。

在廖济舟那里,他压低了声音说:“如果老徐真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会造成很不好的后果。”

廖济舟是一个世事洞明而又对任何事情都不愿承担责任、也不想影响事情发展方向的人,从来不显露自己的精明。他垂着眼皮,装得傻傻的,就像对面前的文件夹说话一样问道:“什么后果?”

吴运韬说:“人们会问:党组为什么任用这样一个人?”

廖济舟还想听吴运韬说下去,可是吴运韬不说了,直勾勾地带着一个听话的下级的温情看着廖济舟,眼睛里的意思是:我可以说很多,但是我不说了,因为我要说的那些东西都是你知道的,我要是再说的话我就傻了。

“是啊,”廖济舟叹了口说,“这事要是弄下去,无论结果怎样,都不好。”他脑子里跳跃着邱小康的名字。

“所以我说,老廖,所以我说你恐怕要和褚立炀谈一下,控制一下事态……”

“这样的事……老褚无权取消也无能力控制,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公务员,他改变不了什么。这你知道。”

吴运韬不再说话了。

廖济舟看着吴运韬,意念却在别处,沉吟半晌,才说:“这事我要向小康汇报一下。”

这正是吴运韬这次来说服廖济舟要做的。吴运韬脸上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认同了一桩不应当认同的事情一样。

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徐罘马上到吴运韬办公室来了。

“怎么样?”

吴运韬说:“老廖要和小康见面。”

“哦……”徐罘琢磨着廖济舟这样做的利弊。“这事要是和小康见面……”

“有利有弊,”吴运韬说,“有利的是小康会干预,不会让事情没了样子;有弊的是小康会很恼火出这样的事情……”

他没有说明小康是恼火有人写匿名信还是恼火徐罘给他添了麻烦,但是在徐罘心里产生作用的是后者,徐罘就越发不踏实了。

廖济舟在Z部召集直属单位负责人开会的时候,把徐罘叫到办公室,先问:“老吴这个人怎么样?还好合作吧?”

徐罘激动地说:“不可多得,老廖。老吴这个人无论作为朋友,作为同事,都是不可多得的。”

廖济舟微微笑了,问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怎么老是不消停?”

“都是因为一个人,老廖。”徐罘没说出李天佐的名字。

廖济舟缓缓摇着头,既可以理解为对徐罘提到的那个人的厌恶,也可以理解为不赞同徐罘的推断。徐罘理解为前者了,接着说:“想一想,杜一鸣,小本儿,匿名信……谁在台上他和谁作对,谁当他的领导他整谁……一个单位有了这样一个人,这个单位就他妈完蛋了……”他禁不住说了一句粗话。

廖济舟看着徐罘胀红的脸,说:“小康是要管的,这你放心。我现在倒是担心你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老是这么下去可不行……”

(4)

“只要这事过去,我想我是有办法的,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业务搞起来,老吴说了,利润上不来,说什么也没用。老吴已经有了一套想法……”徐罘解说那些想法。

廖济舟说:“行,我看挺好。”送徐罘走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哎,老徐,你说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徐罘两只眼睛突然睁大了。

“老廖,你这是怎么了?这还用说吗?从一开始……”

他还要说什么,被廖济舟推了一下。

“行了,老徐,我都知道。”

半个月以后,廖济舟又把徐罘叫到了Z部,对他说:“行了,这事就这样了。”徐罘自然十分感谢。“这事就这样了,我是说一切都让它过去,稳定压倒一切。你们不是有一套想法吗?我对那些东西倒是很感兴趣,我希望你们发展起来。这样,等我忙过这两天,我到你们那儿去一下,和班子的人坐一坐……”

往回走的时候,徐罘心里的确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在车上还哼了两句戏词。但是,这是苦中作乐。他知道,一个主持工作的单位领导,经过这样一番调查,做工作就很难了,会很难很难。他分析过,两条路:一条,往下滑,干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滑到底了就退休了;另一条,往上走,想办法把这件事的影响抵消。他认为现在还有条件选择后者,他还没有将整盘棋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