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凯悦的包厢很大,大到足够容纳十二个人对坐开会。

包厢内不但有私人浴厕,还有一间小客厅、一位负责介绍菜色、倾倒美酒的包厢经理。

在这样大、这样奢华的空间里等待一个男人,是教人不安的。

约好了晚间七点,他迟到了。

现在是七点四十分,家珍耐心地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包厢经理不断进来察看,每次都尴尬、有礼的微笑着退下。

将近八点的时候,门再一次被推开。

「抱歉,来迟了。」

男人推门走进来,自信的嘴角稍往上扬,勾出一撇象征道歉的笑痕。

他老练、笃定的态度,让家珍反而不自在起来。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有点局促地面露微笑。

「没关系。」她拘谨地道。

「等很久了?」

严旭东英俊的脸孔咧开笑容,他走到家珍面前,犀利、世故的凤眼,对住她圆融的大眼睛。

「不会。」她摇头,僵硬地微笑。

三个月没见,她注意到他的外表,有些许改变。

他变得黑了一点,头发也更短了一些,现在的他剪了利落的三分头,贴身的亚曼尼高级西装,强调出他宽厚的肩线和结实的身材,高挺的鼻梁以及自信的微笑,在在充满男性的魅力。

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需要依靠相亲,而拥有一桩婚姻。

「你今晚很美。」他笑着说,意味深长地撇起嘴。

她像一个芭比娃娃,漂亮、甜美——却没有个性。

不过,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生活没有烦恼的富家女来说,这身打扮,确实很适合她。

「谢谢。」垂下颈子,家珍腼腆地道。

今晚她穿一袭米白色、上头有咖啡色圆点点的低腰洋装,颈间配戴一串珍珠小链,长发往上盘,造型复古而有流行感。

这是母亲指定设计师做的造型,她认为,这是严旭东会欣赏的类型。

家珍不忍心违逆母亲的好意,因为她知道朴素的母亲,不惜花费高价,精心打扮女儿,却从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

「严先生,是否可以上菜了?」经理走进来问。

他点头,示意经理上菜。

晚餐很沉默,他的话不多,家珍更是只有回答,不会主动提起话头。两个人在长桌中段对坐,整个包厢显得很冷清。

直到用餐完毕,喝咖啡的时候,家珍终于打破沉默——「我想——我想请问你……」

「问什么?」

她的话中断太久,他干脆开口催促她。

「我想问……你为什么,要答应这件婚事?」她抬起眼,望着他,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很简单,我认为这件亲事对两家都有利。」

他的回答很直接。

「有利?」

「对严家有利,因为家族长辈,希望我未来的妻子贤慧明理,深谙上流社会的一切。」他英俊的脸孔,露出招牌笑容。「对沉家有利,因为你父亲的事业,需要一大笔银行贷款支撑。」

「我父亲的事业,需要贷款吗?」

「你不知道?」他啜了一口咖啡,低沉地笑。「任何事业都需要银贷,当然,亏损中的事业不提,但对于运转中的事业,银贷是一项助力、不是拖累。与严家联姻,你父亲若需要借贷,会比较容易一点。」

「我懂了……」

他这番话,并没有让家珍难堪,相反的,她觉得心头很平静。「你需要一名妻子,而我父亲,他需要银行信用。」

他没有提到自己,也许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你很聪明。」他夸奖她。

「但我还是不了解,婚姻对你的意义?」

「意义?」他闪烁的眼神,含着一抹讥诮。「我刚才说的很清楚,婚姻的『意义』,就是拥有一名合法妻子。」

「所以你将订婚戒指交给助手,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你选择缺席?」

「最重要的日子?」他似笑非笑。「是你的定义?」

他的话让她困惑。「难道你不这么以为?」

他瞇起眼,微笑着盯住她。

「我知道你不在乎婚姻,结婚对你而言,只是一种形式。」她不是傻瓜,她很清楚,他刚才话中的意思。「但只要结了婚,婚姻就成为你生命中一部分,你在婚礼上必定会做的承诺,可以欺骗众人,但不能欺骗自己。」

他嗤笑。「我突然发现——你很爱说教?」

「我是认真的。」家珍的神情严肃。「就算你不打算对自己诚实,我却不习惯自欺欺人。」

他挑起眉。「那很好,我们可以配合无间。」

她不明白。

「既然你希望清醒,那我也省去欺骗的麻烦!」他笑看她的困惑。「你知道,并没有很多女人,能像你这样把话摊开来说。」

「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我不懂……」

「你父亲的财务发生困难。」

家珍语窒了。

「严家可以救他。你会有名分和自由、以及一笔三千万的金钱,这桩婚姻中,我唯一不能对你保证的,就是忠诚。」

她瞪着他,几乎无法再讲话……「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订婚那天我没到场?」他低沉的笑了。「因为,当时我还在考虑,这桩婚事的可行性。」

「不过,现在既然把话说清楚,如果你能接受,我承认,你会是最好的妻子人选。」他把话说完。

他不需要一个认不清楚现实,爱吃醋的女人。

毕竟,「严太太」只是个虚名,但是搞不清状况的女人,会以为自己真的是他严旭东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婚姻对你而言,象征意义大过实质。而如果我答应这件亲事,会延续我父亲的事业?」她终于明白,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并不打算建立「家庭」,婚后,他们只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

「你来得及拒绝。」他盯着她,半瞇起眼,淡淡地说。

深吸一口气,家珍视而不见地望着眼前男人。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答。

「也对,你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他面露微笑,示意经理取走咖啡杯。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笑着起身,英俊的脸孔依旧充满魅力。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准备离开包厢。

「有了答案,记得打电话告诉我,你的决定。」

临走前,他从名片夹掏出一张名片,然后取下口袋里的Carand』Ache笔,记下电话号码,留在桌上。

家珍没有动,她仍旧坐在座位上,瞪着自己的咖啡杯,直到他离开。

时间很晚了,已经接近十点……她知道,未来,她永远没有希望奢求,他送自己回家的可能。

因为严旭东——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点明了他只是她生命的过客,而不是唯一。

★★★

家珍没有立刻回到家。

走出饭店包厢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宋静云。

「什么事?这么晚把我找出来?」

三十分钟后,宋静云走进饭店,在两人电话中约好的Lobby咖啡厅见面。

「很抱歉,我实在不想这么晚打扰你——」

「傻瓜,你干嘛跟我这么客气?!」她温柔的说。

虽然宋静云外表平凡、圆圆胖胖的,而且一头长发直溜溜、清汤挂面、从不打扮,但她甜美温和的笑容,向来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她看家珍的脸色不对,于是关心地问:「怎么了?我听哥说——今晚严总邀你吃饭不是吗?他人呢?」

「青云?他怎么知道?」

宋青云,是宋静云亲哥哥。

「是沈伯伯说的。」静云解释。

宋青云大学毕业后,就在沉明辉的公司里工作,是极能干的助手。他跟静云一样,从小跟家珍一起长大,三个人是青梅竹马。

至于静云,她选择夜校,高中毕业后就半工半读,是一个很认真过生活的女孩。

宋家兄妹的家境并不好,两兄妹从十年前相继丧亲后,就相依为命。

「静云,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一定要老实跟我说。」

家珍认真的表情,把静云逗笑了。「你怎么了?我跟哥有什么事瞒过你的?」

「这不一样。」家珍神色一黯,她垂下眼,望着桌前的果汁。「我知道爸妈一直把我保护得太好,我不如你跟青云,那么独立、那么自主。我还知道,你们跟爸妈一样,从小就习惯保护我,而且跟爸妈一样,总是对我那么好。」

静云呆住了,她不明白家珍说这番话的原因。

虽然,家珍确实是象牙塔里的公主,但那是环境使然,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公主,又何必要了解险恶的世事?

「家珍,你有什么话问我?」静云握住好友的手,她的个性向来温柔。

「静云,你听青云提过,我爸公司里的事吗?」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忍心问我爸,如果问青云,他一定不肯告诉我实话,所以我只能偷偷问你。」家珍的眼眶微微湿润,她柔美的长发披散到颊畔。「静云,你别怕我担心,老实对我说好吗?」她幽幽地恳求好友。

沉默半晌,静云小心翼翼地说:「我听哥提过,沈伯伯的公司——去年几项转投资,都不甚理想……」

家珍的脸色苍白。

「不过,投资不就是这样?」静云笑开圆脸,连忙安慰她。「本来投资事业,就会受不景气影响,但是如果景气一好就能赚到大钱了——」

「我爸有跟银行贷款吗?」家珍幽幽地问。

「不管是多大的公司,多多少少都会有贷款。」

「但是,他现在需要更多贷款?」

静云说不出话了。

实际上,她从青云那里听到消息是——沈伯伯转投资失利,银行已经察觉,不久可能直接抽银根,沈伯伯为了这件事焦头烂额,近半年来脸上已经失去笑容。

家珍跟严家联姻,并不能替沈伯伯借到更多钱,除非沉家能另行提出抵押品,但却能确保,银行不会立刻要求沉家还钱。

「家珍,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问这个?」静云忧心地问。

「没什么……」她强颜欢笑。「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都大学毕业了,却不能替爸分忧。加上最近,我看到他为公司的事,经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这是真的,最近半年来,家珍感到父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噢。」静云松了一口气。

她接受家珍的解释。

因为家珍从来不过问沈伯伯公司的事,人人都认为家珍嫁人后,一定跟沉母一样,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但只有家珍自己心里清楚——严旭东并没有骗她。

★★★

静云开车送家珍回到家后,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灯,父母都睡了,显然没料到,家珍会这么晚回家。

回到自己的房间,家珍连衣服都不想换,她坐在床前,呆呆地望着床头边,那具米白色的无线电话。

床前小闹钟滴答滴答响着,四周安静得教人窒息……她发呆好久,之后突然敞开手心,呆望着一整晚被自己捏在手心里、早已经发皱的名片——终于,她鼓起勇气,伸手拿起电话筒,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按下电话键——「喂?」

男人慵懒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到她耳中。

他低沉的声音,含着浓浓的睡意。

「对不起……」

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直到听见他带着磁性的鼻音,她才蓦然惊觉,自己打电话的时机有多不合宜。

「是你,有事?」他的声音略微振作,却仍然低沉。

「我——」

「旭东,这么晚了,谁的电话啊?」

家珍听到电话那头,一名女人娇嗲声音问。

她紧张地握紧听筒,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我的『未婚妻』。」他半掩住话筒,沉声回答女人,低沉的语调显得暧昧。

隐约的,家珍已经在这一头,听见他的答案。

话筒彼端仍然能传来对话,他似乎不想隐瞒,身边睡着女人的事实。

家珍的胃,紧张得接近痉挛。

「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是想、想告诉你我的答案。」她平着声、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能把话完整地说出口。

「半夜?」他低笑。「不必这么迫不及待吧?我记得,给了你时间考虑。」

过低的男音,夹了一丝家珍不了解的浓郁,另一头,隐约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我知道……谢谢你,」她想深吸一口气,喉头却哽咽住。「可是,我已经有答案了。」

她怕他后悔。

家珍心里清楚,即使严旭东只是想要一名「妻子」,有很多女人会非常愿意,成为有名无实的严太太。

更何况,除了稍好的家世,自己并不特别。像她这样的女孩,到处都是。

「是吗?决定如何?」

他的语调是冷淡、平静的。

「我、我决定……结婚。」

话筒另一端传来他的笑声。「考虑清楚了?」

「嗯,我想的很清楚。」

「好,一切照礼教办理,名分上,我不会亏待你。」

他挂了电话。

兀自拿着话筒,家珍瞪着电话发呆,直到刺耳的「嘟嘟」声,把她拉回现实世界……结婚。

多么神圣的仪式,象征恋人们掏出真心,对彼此许下的盟约。

但现在,她的婚姻只是一种包装,虚伪和荒芜才是它的本质——婚姻,对严旭东而言,是掩人耳目、方便得到更大自由的另一种形式。而对她,沉家珍而言……却是自欺、欺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