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既然已答应父亲的要求,也有了与姜文结婚的决心,欣桐知道自己不该再三心二意,她的责任就是达成父亲的使命,义无反顾。

即使会变成跟利曜南一样的人,妳也不合日后悔吗?

在吴春英工作的医院餐厅里,一直低头盯着自己双膝的欣桐,忽然听见母亲对自己这么说。

欣桐抬起头,看到母亲忧虑、饱含慈爱的眼神。

那一晚利曜南揭穿谭家嗣的身分,并牵扯出吴春英与谭家嗣的关系过后不久,欣桐就单独找到了母亲。那时吴春英尚未找到新工作,如今她已找到另一家医院的清洁工作,即使欣桐不愿母亲再受苦,朴实的吴春英仍坚持付出劳力换取收获。

欣桐的随身钱包内,所收藏的照片,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吴春英。

之所以不能与母亲相认,只因为她怕自己心软--那心软会如江河泛滥,让她完美的坚强伪装,在利曜南面前暴露出软弱的蛛丝马迹。

然而欣桐爱自己的母亲,从来不曾恨她。

她清清楚楚地了解自己的心,之所以厌离仇恨与自私,只因为她感受到不论爷爷、母亲、父亲……他们所受的苦,甚至比自己更多!她何忍因为自己的命运责怪任何人?

她不是父亲,没有原罪,更不懂得如何恨人。

没有黑暗即没有光明,生命是学习的过程,倘若在黑暗中诅咒、仇恨、自甘沉沦,将永远不得见光明。

「妳确定,妳不爱他吗?」

「妈,问题不在我。我能不能确定,并不重要……」

「欣桐?」吴春英不明白。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陷入沉思,她眸光略沉,轻声低道:「因为一般人能分清爱与恨,然而他却不能。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看到口中说着对我念念不忘的他,所作所为仍然只论利益,无视伤害,他争权夺利的行为并没有改变。利字当头,利曜南依旧是三年前的利曜南,他的行动已经做出选择,证明他根本不在乎对我、或者对我的家人,是否会造成伤害。」

正因为如此,她肯定地告诉自己--

义无反顾达成父亲交代的使伞,是摒除利曜南对她的深刻影响,最好的方式。

沉默地听完女儿的坦白,吴春英仅淡淡地道:「欣桐,身为一个母亲,我只希望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快乐,不要逞强。」

然而这几句话,胜却千言万语。

「我懂,妈。」欣桐试着挤出一丝笑容,然而她眼底的笑却含着泪光。「但是我不能再重蹈覆辙,否则这一次,我一定不能重新再活过来,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智珍了。」

吴春英眼中顿时涌进泪水。

「妈?对不起,我提到姐姐让妳伤心了!」见到母亲的眼泪,欣桐充满内疚。

吴春英用力摇着头,握紧女儿的手。「这跟妳无关,孩子。但是妈要妳知道,妈支持妳,妳只要知道妈一直在支持着妳就可以了。」她仍然是善良的欣桐,仍然是自己的乖女儿欣桐,从来不曾改变!充满歉疚的人是自己。

母亲的话,瞬间温暖了欣桐的心灵,亲情的照拂让她沉重的负担,剎那间减少了一半。她凝望母亲,难受地流下眼泪……

「别哭,孩子,妈知道妳很坚强,妳比妈跟智珍都坚强。」吴春英笑着鼓励女儿,伸手拭去她的眼泪,尽管此刻自己的脸庞上也布满了泪水……

母女两人相互安慰,全然没发现站在餐厅的玻璃门外,丽玲那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就在报纸刊载,与死去的朱欣桐容貌一模一样的「谭智珍」出席红狮董事会,造成董事们一阵惊恐的消息这天,纪碧霞瞪着手上摊开的早报,惊愕万分。

她根本不在乎那张长得与欣桐一模一样的脸孔,那顶多能让她惊讶,却不能震撼她。让纪碧霞震惊的是,刊登在谭智珍身边的另一张照片--那张睑孔跟死去的耀文,几乎一模一样的照片!两者差别只在照片上的男人已老,容色神态也比耀文沧桑世故。

丽玲回到家中,见到纪碧霞拿着报纸发呆,她抬头瞥到报纸标题,立刻一把抢过早报--

「妳干什么?!」纪碧霞手中的报纸被抢,她瞬间回过神,凶恶地质问。

「我刚才看到我妈跟这个女人在医院见面!」丽玲白着脸,一手指着报纸,恨不得报上那张熟悉的脸孔会因此被戳破。

「妳说什么?!阿英她--」纪碧霞突然住嘴。

纪碧霞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下大雨的夜晚,阿英抱着刚出生才四十多天的女儿,手里牵着三岁的丽玲回头找她,当时阿英脸上充满了内疚的表情。那时纪碧霞理所当然地以为,六个月前阿英突然不告而别,现在走投无路只能回家,阿英自知对不起她,会羞愧是当然的!

当时她一直以为,阿英死了丈夫多年,不甘寂寞才会贴上外头的野男人,之后把肚子搞大,当然不敢回家见她!而当年阿英也是这么告诉她的--阿英说自己被男人始乱终弃,还生下她手里抱的那个小孽种。

想当年,她不但好心收容她们母女三人,还好心安慰阿英,男人多的是,叫她要想开一点……

纪碧霞倏然瞇起眼,一个模糊的可能慢慢在她心中成型--

紧接着而来的,是一个可怕的觉醒!

这三年来,丽玲一直在酒店工作--她也只能在酒店找到工作。

她不甘心!像自己这样的女人,绝不能替人端盘子洗碗,做那种低三下四出卖劳力的工作!

要说她是自甘堕落也无所谓。

她的确宁愿到酒店上班,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有钱男人厮混开心,也强过邋里邋遢,蹲在厨房里做一名洗碗工,或是到餐厅打工,整天被客人呼来喝去只求糊口!

「唉呀,赵董,您好讨厌喔!人家不来了啦!」她嗲声嗲气地咯咯娇笑,卖弄风骚地轻拍着挨在自个儿胸脯上那老男人的肩头,她毫不意外地发现,那上头堆满不少头皮屑!尽管感到恶心,她也得强颜欢笑。

「嘻嘻,妳要是伺候得大老板我舒服,我就分妳几张股票,让我的Anita小美人儿也当个小股东!」老男人趁着醉醺醺地,冷不防伸出咸猪手袭胸--

丽玲闪得可快!空口白话,她可不给人白吃豆腐。

「股票啊?哪一家的股票这么值钱呀?」她冷笑,讪讪地间,眼皮都懒得搭蒙一下。

谁知道这些老色鬼,几杯黄汤下肚,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就是说啊!赵董,不知道咱们Anita值不值得那几张股票啊?」几个酒店小姐起哄,借机冷嘲热讽。

丽玲狠狠地瞪了那个小姐一眼。对方可不吃这套,嘻皮笑脸地狠瞪回来。

「怎么,妳们不信?」赵董被冲撞看似酒醒了几分,也或许他从来就没喝醉。

「信啊!」丽玲娇笑着,懒得搭理,一心只想把老色鬼灌醉了好下班。「怎么不信呢?来呀,赵董,我再敬您一杯--」

「我可告诉你们,」赵董粗鲁地把酒杯拨开,对着在座一千小姐,豪气干云地道:「『红狮金控』妳们听过没有?!」

见丽玲倏然瞪大眼睛,赵董嘿嘿笑出声:「识货了吧?红狮金控,可是市场里身价最高档的热门股!我赵董就算不是银行大股东,可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中股东!怎么样?分几张股票给妳吃红,没算瞧不起妳这小美人儿吧?」他趁机掐了丽玲的屁股一把。

第一次,丽玲没躲过这个老色鬼的魔爪。

她不是躲不过,而红狮金控这个名字,唤起了她记忆里晦涩仇恨的一面……

她一直觉得忿恨不平!

如果她跟欣桐是姐妹,为什么两个人的命运会相差这么多?!

就算欣桐是个冒牌的千金小姐,也还是强过自己--现在她只能在酒店鬼混,只要这些老男人愿意砸钱,就可以随便吃她的豆腐……

她恨的是,命运对她实在太不公平了!

凌晨一点终于打发了赵董,丽玲今晚喝得特别醉!

心情不佳地顶着一脸大浓妆,连开衩到臀部上的礼服都没换下来,她就?着皮包跑到街上叫车。

赵董那老色鬼几次想买她的外场钟点,她都借故不舒服拒绝那老家伙。就算是残花败柳,想犯贱,也得看她的心情!

几部出租车见她这模样,都不敢载人,就怕她吐在车上,那臭味怕二天都洗不干净。

「啐!神气什么?老娘没钱啊?!」丽玲气得发疯,仗着酒意,对过路不停的出租车叫嚣辱骂。

「丽玲?」

熟悉的声音,让丽玲瞬间僵住,骤然停止当街漫骂。

「啧啧,才三年没见,妳怎么变成这副德性了?」男人语调里嘲弄之意大于惋惜。

丽玲像个木头人般,僵硬地转过头……

「崇、崇峻?」她喃喃喊出对方的名字……

袁崇峻,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男人。

当马国程发现联合营造工程,在一个月间陆续购入五万股红狮金股票,他开始警觉到不对劲。

「联合营造的董事结构,是否曾经改变?」马国程报告后,利曜南只问了一个问题。

「这点我已经注意到,联合营造的股东结构目前并未改变。」马国程回道。

「你确定?」利曜南问,他的眸色深沉。

纵然马国程不明白,利曜南何以特别在意这个问题,他仍然恭敬地回道:「是的,利先生。」

利曜南忽然陷入沉默,半晌不语。

「利先生,银行董监事改选在即,看起来谭家嗣另有所图,我们应该先采取行动。」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利曜南反过来询问马国程。

马国程愣了一愣。「我觉得巩固大股东的支持,并积极争取介入银行股权的新势力奥援,是当务之急。」

「是吗?那么就按照你说的去做。」利曜南回复。

得到利曜南的认同,马国程虽然兴奋,却感到犹豫。「利先生,除了这之外,您是否有其它考虑--」

「你的建议很好,」对着忠心耿耿的下属,利曜南咧开笑容。「Vincent,相信再过不久,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妳到我办公室来,我有话对妳说。」一早进办公室,欣桐就接到父亲的分机电话。

她依照父亲的指示,挂上电话后,立即到董事长办公室。

「婚礼的事,已经在准备了吗?」谭家嗣从办公桌后抬起头。

欣桐愣了一愣,然后才点头。

记忆所及,父亲在公司从来不谈论私事。

「那么,这几天就可以先发帖子出去了。」谭家嗣道。

欣桐垂下眼。「是。」

虽然没有夸张的喜悦之情,但内心的平静,已经足以让她感到安慰。

她相信,这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谭家嗣瞇起眼。「利曜南应该已经注意到联合营造的动作了。」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桌前,谭家嗣对女儿道。

「利曜南很聪明,应该一开始就察觉了,相信他私下早已经展开制衡行动。」欣桐的声调平淡。

「哼,那又如何?!」谭家嗣嗤之以鼻。「想坐上董座,就得各凭本事!再说,我还没打出妳这支王牌,未来这盘棋要怎么走,还有很大变数,就算利曜南再料事如神,也不见得事事都猜中!」

他说得笃定,实则内心对于利曜南是否当真会因为欣桐而手软,仍有疑虑……

「但他是利曜南,我们不该对他掉以轻心。」欣桐轻声提醒。

谭家嗣脸上原本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然而沉思半晌后,他却转口道:「妳说的对,利曜南确实不是简单人物!当年陶百钦就是败在太过自信上,对于利曜南,我确实应该步步为营。」

欣桐沉默地望着神情阴黯的父亲。

「不过,妳放心吧!」谭家嗣咧开嘴,露出笑容。「我可不是陶百钦那种赌徒!我过过苦日子,在美国餐馆当伙头、洗碟子,从清早天刚亮就起床买菜洗菜,到夜半三更刷锅洗盘,还成天躲着警察跑,就这样流汗流泪苦撑七年,每一分钱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

揪着胸口,欣桐难过地望着父亲。她知道那段苦日子,智珍的日记上写得一清二楚,然而痛苦害怕的人不仅只父亲,还有年幼的小智珍。

「不过,」谭家嗣接下道:「这一回利曜南一定料不到,我还有一招……」

「爸,上回你已经见过爷爷,你会去看他老人家吗?」欣桐忽然柔声问父亲。

谭家嗣愣了一愣,然后脸色一凛。「我正在跟妳谈公事!」

「爷爷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现在他一定很想念你,你应该时常回去看他老人家的。」父亲的斥责,她彷若未闻,仍然忧心忡忡地道。

谭家嗣板起脸孔。「我会去见他,不必妳操心!」他随口敷衍。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到失乐园去见爷爷,好吗?」

谭家嗣面露不悦。「我该去见他的时候,会自己去见他!」

「但是--」

「好了!我该说的话都跟妳说完了,妳出去吧!」谭家嗣别开脸,不再看女儿一眼。

欣桐明白,父亲的心已经冰封数十年,就算爷爷当年并未迫害纪家、诅咒父亲的婚姻,然而他与爷爷的关系一时半刻恐怕难以冰释……

但是她真的很想念爷爷……

这三年来,她一直非常、非常地想念他老人家。

马国程站在利曜南的办公室前,深吸一口气后,才伸手敲门。

门没关,利曜南抬头看见他。「进来。」他简单示意。

马国程踏进办公室,今天的他显得有点紧张。「利先生,我有一件关于谭家嗣的消息要跟您报告,另外,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

语毕,马国程将一份红色请柬轻轻放在利曜南的办公桌上。

姜谭府喜事

利曜南瞥见请柬封皮上简短数字,之后他彷如被封固,再没有任何动作。

办公室内瞬间充斥一片窒息的沉默,马国程不能再保持缄默,为了他的老板,他必须说一点什么!于是他低促地道:「利先生,这封请柬是关于--」

「你要报告的消息是什么?」利曜南面无表情地别开眼,彷佛那封请柬根本就不存在。

马国程屏息片刻,之后才回道:「距离董监事改选的日期越近,市场上的消息就越混乱。」为厘清思虑,他先做一个开场白。

利曜南等着他往下说。

「我听说,三年前卖掉富门集团的袁崇峻,最近竟然开始在市场上招募资金,打算成立公司。」

「你对袁崇峻有意见?」利曜南冷笑。「这不是很好?袁家这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总算想做一点正经事了。」

「利先生,您应该已经猜到,袁崇峻募资成立公司真正的原因!」

利曜南没有表情。「说来听听。」

「袁崇峻的目标,是十万张红狮股。」马国程直接回答数字。

他知道利曜南对袁崇峻的野心一清二楚。

「他没有这个能力。」利曜南淡道,毫不在意。

「他确实没有能力,但是--」

「他会不择手段。」利曜南接下马国程未完的话。他收敛笑容盯着他的特助。「三年来姓袁的已经挥霍得差不多,这一次卷土重来,袁家已经没有多少本钱。穷途末路,狗急就会跳墙。」他的声调很冷。

马国程神情严肃。「利先生,我会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说完话,却仍然站在办公桌前并未离开。

「还有事?」

马国程点头。「除此之外,谭家嗣显然已经开始动作了。最近有不少银行董事已经收到邀请函,看来他打算开始跟我们正面为敌了。」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利曜南问。

马国程沉思片刻,状似犹豫。

「以谭家嗣的个性,他不可能放过手上任何可以利用之物。Vincent,你的工作就是尽可能把所有讯息,全都告诉我。」利曜南冷静依旧。

「最近市场风声的确有传闻,谭家嗣日前已着手成立一家新公司。」马国程将「听到」的消息说出。只因他向来相信证据,因此原本并不打算报告未经求证之事。

「说清楚一点。」利曜南严肃地提醒。

马国程深吸一口气,明确地往下道:「我听到一个辗转讯息,谭家嗣打算成立联合控股公司。」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利曜南沉声问。

「三天前。」

利曜南敛下眼,陷入沉默。

「利先生,如果这个消息属实,谭家嗣何以选在这个时间,成立控股公司?」

「他成立了吗,Vincent。」利曜南突然间。

马国程愣了愣。「应该还没有,这只是个消息,如果进入申请程序,它就是一则情报。」

「那么,你认为他在犹豫什么?」

马国程哑口无言。「利先生,我不明白……」半晌后,他难得结巴地回答。

事实上,就如他所言,他连谭家嗣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成立控股公司都不清楚!然而利曜南对于谭家嗣的一举一动、运筹帷幄,似乎已了然于胸。

利曜南幽深的眸光回转到那封请柬上……

如果不是已经心死,她不会同意结婚。

单薄的纸片,等于一张转让契约,宣告他即将失去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利曜南瞪着那封请柬,除了欣桐死亡那一刻,他心头布满恐惧的深渊……

今生今世,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

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