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日用过午膳后,回门的女儿就要回到夫家去,自此之后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娘家与二老团聚。

这日舒雅特地亲自下厨,亲手做了好几道女儿爱吃的菜,还坚持不让女儿进厨房帮忙,充分显露了母亲疼爱女儿的那份心情。

但是在午膳之前,翰林府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金汉久为朝鲜人越境采参引发动乱,引起大清朝皇帝不满,因而降罪于朝鲜王,要求朝鲜王为边民越境赔款一事,金汉久因与理藩院疏通不成,只好找上翰林英珠大人。

金汉久以为,英珠大人受摆到皇上重视,必定能为他拿个主意。

因事出紧急,日前又已花费数日与理藩院疏通不成,因此今日金汉久来翰林府并未先下拜帖,然而以金汉久与英珠大人的交情,不需拜帖自然也可随时登门造访。

他并未料到,这一日是馥容回门的日子。

他在翰林府前见到管事,当管事委婉告知他,英珠大人今日不方便见客时,他反而不愿离开了。

“这件事很紧急,请务必代在下通报英珠大人一声。”金汉久请求。

管家见他斯文有礼、俊朗秀逸,又是家主的至交、小姐的老师,因此不好再推拒。“我为大人您进去通报,但我家主人能不能见您,这老仆就不好说了。”

“汉久明白,请管家大人代禀便是。”

管家这才进去,不一会儿,英珠亲自迎出大门,但他身边还跟了另一个人——和硕礼亲王府的大贝勒,兆臣。

“金大人!”英珠迎上前去,拱手作礼。

“英珠大人!”金汉久回礼,目光却落在英珠身边那名丰神俊秀、高大挺拔的男人身上。

“金大人。”兆臣亦拱手作礼,他语调矜淡,没有特别的表情。

“大贝勒。”金汉久回礼,神色谨慎。

二人目光交接,谁也不让谁。

“今日正好是小女回门的日子,贤婿也在,金大人既来找老夫,必定更想见贤婿了。”英珠道。

他老谋世故,自然明白金汉久前来见他的因由。

金汉久确实想见兆臣,他已连续两次碰了软钉子,赶往理藩院却见不到主子。

英珠笑呵呵地对二人道:“贤婿、金大人,有话咱们进屋再说罢!”

一个已是半子,一个有求于他而来,今日英珠的面子够大。

兆臣首先迈开步子往府内去,金汉久随行,英珠殿后,三人径直往书房而去。

☆☆☆

午膳前,禀贞来唤小姐。“老爷、贝勒爷与金大人都入席了,夫人请小姐也动身前往偏厅进午膳。”

“金大人?”听到这三个字,馥容愣住了。

“是,金大人也入席了。”

“你说的是金汉久,金大人吗?”

“是,正是金汉久大人没错。”

“他怎么会来呢?今日阿玛应当不会见客。”馥容喃喃道。

“听说,好像是金大人忽然来访,老爷与贝勒在书房听报的时候,贝勒爷主动提议让金大人入府拜见的。”禀贞多嘴道:“贝勒爷在理藩任职,应当认识金大人。”她认为理所当然。

然而馥容却不这么想,因为,她至少已经有那么一点点了解自己的丈夫。

身为和硕礼王府的大贝勒,他虽出身显赫,然而并未因此而放纵,反而是一个极有谋虑、处事谨慎的男人,例如今晨在额娘与阿玛面前,他表现的那么得体而且自然,就好像他们已经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一样,他温柔得让她意外……

除了今晨的事,馥容还清楚地记得,当日她提议惩处郡主的方式并未获得王爷采纳,然而兆臣所提议的方法,却立即得到王爷的欢心与信任。

可见他了解人性。

即便是自己的阿玛,他都谨慎应酬,绝不逾矩。

所以,那三夜他与郡主同处一室,她愿意相信他。

可也正因为如此,有时她觉得看不透自己的丈夫,但是,她却能揣摩到他的行为与思想——他绝对不会在阿玛的书房里,建议阿玛该让什么人进府。

“小姐?小姐?”

禀贞唤了两声,馥容才自沉思中回神。

“您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禀贞忍不住好奇问。

“没什么,”吸口气,馥容对禀贞道:“咱们快到偏厅,别让阿玛与客人久等了。”话落,她即转身步出屋子。

“是!”禀贞笑着点头,随即跟着小姐走出屋子。

☆☆☆

馥容在偏厅见到金汉久,他的眼神在馥容进门那刻立即捕捉到她。

馥容知道她应当回避,却躲不开金汉久那执着的眼神,因为他眼中那极力压抑的痛苦让她不忍。

人非草木,五载师生之情,她当然不能轻易忘记。

就因为太熟稔,金汉久的思维与神情她全都知悉,原以为自她出嫁后,他将逐渐遗忘自己,却没想到遗忘竟转化为伤痛,埋藏在他的眼底,沉重得那样……让她内疚。

终于,他对她颔首,仍用那复杂的眼神凝望她。

回过神,馥容庄重地回礼,然后回头,不期然撞进丈夫深黑的眸底。

“过来,坐在我身边。”他噙着笑迎接妻子,低柔地对她这么说。

馥容报以迟疑的一笑,然后才迈开沉重的步伐,羞涩地朝丈夫走去……

她知道,金汉久仍然痴望着自己不肯移开目光,虽然她告诉自己不能对他做出丝毫回应,然而那样痴心的注目,却让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在她即将走近之前,丈夫已经温柔、并且稳定地握住她纤细的腰,将迟疑的她安置在自己的座位旁。然而他并未因此收回掌握,坚定有力的大手仍然停留在她腰上,有意识地按压着她柔软的腰腹,令她身不由己地紧贴在他身边,就好像一名正跟丈夫撒娇的小妻子那般,依依不舍地紧黏着丈夫的身躯。

舒雅在自己的丈夫身边坐下,满意地看着女儿与女婿之间亲密的互动。

然而,馥容却不习惯如此。

他拥住她的方式非常霸气,那明显的欲念露骨得让她不安……

即使昨夜他是那么狂野地要过她,但对于刚体验过云雨之情,初初成为女人的馥容来说,夫妻之间的亲昵对她而言应当是极为隐私、难以启齿、不该在其他人面前表现的,就算是在她的阿玛与额娘面前,他亲昵的举止仍然让她不自在。

馥容不敢抬眸,因为金汉久正坐在她对面的席位,她只能侧首以疑问的眸光凝望兆臣一眼。

他正在凝视她。

微敛的眼眸,深埋着沉首的暗光。“身子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眸子低敛,意有所指。

这问话的方式揪住她的心,令她屏息。

“怎么?容儿身子不舒服吗?”舒雅紧张地急问。

“没、没有,额娘,”馥容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我没事,您别担心——”

“谁说没事,昨夜你又踢被了!我担心下半夜你又故态复萌,还紧搂着你睡了一夜,忘了吗?”他拥紧妻子,温存低柔地道。

她怔忡。

昨夜……

昨夜他们明明一夜未合眼,她如何能踢被呢?

馥容凝望丈夫,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然而他却对她笑了,那笑容如此温存而且多情,然后,他悄悄对她眨眼睛。

她屏息。

霎时脸红,心也热了。

他的热情与蜜意,不再让她觉得不习惯。

舒雅笑了,因有金汉久在场,她也不便多言女儿的隐私。“没事儿吗?没事儿就好了。”她与丈夫相视一笑。

金汉久看见馥容脸上那抹羞红,看到了他并不想看到的一切……

他必须以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理智,才能够不立即站起来调头走人。

兆臣继续拥紧怀中的妻子,目光甚至未扫向对席,全心全意专注在妻子身上;“早上与额娘都聊了什么?一会儿只剩咱俩在轿里,记得一字不漏地全都说给我听。”他低柔地道,那声调、那语气,充满了暧昧的暗示与对妻子的宠溺。

“没什么,”馥容垂着眸子低声回答:“我与额娘只是聊一些琐事,你不会有兴趣知道。”她不敢抬眸,害怕对上金汉久的目光。

但兆臣却出其不意地执起她的手,当着众人的面亲吻——

他大胆的行为把馥容吓了一跳。

她抬眼望向阿玛与额娘,虽见他们不以为忤,但当她的眸光对上金汉久时,他木然的脸色与眼中的寒漠,却让她非常不安。

然而兆臣却进一步搂住她的肩,并且旁若无人地在她耳边低诉:“你错了,关于你的事,我全都想知道。”

馥容怔住,抬眸对上丈夫的眼。

他温柔的眸色揉在一泓深不可测的潭里,潭底是一团她看不透的黑。

他仍对她笑,但那温柔同样让她看不透。

她可以了解昨夜狂野的他,然而今日温柔的他,她却不能理解。

金汉久凝望两人,冰漠般的眼色再也忍不住地显露出嫉意,他木然地瞪视着对面的男人。

兆臣在深情地凝望妻子同时,似不经意地抬眼一瞥,英俊的脸孔面无表情,嘴角却淡淡咧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线……

那抹冲着金汉久而来的笑,饱含胜券在握者的隐晦。

金汉久一慑。

他忽然领悟,这场兆臣-爱新觉罗氏亲自开口要求他留下的宴席,是一场真正的鸿门宴!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好了,小俩口别再卿卿我我的,金大人还未娶妻呢,你们别让他太羡慕了!”舒雅将金汉久脸上的嫉意,解释成羡慕。

兆臣抿唇对舒雅微笑。“岳母大人,刚才兆臣在书房,亲眼见到岳父大人为您拟写的七言诗,您与岳父大人深挚的情感,才让兆臣羡慕。”

舒雅略吃一惊,含笑瞟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把那闹着玩儿的诗句也给兆臣瞧了?多让人不好意思!”

“这,”英珠笑得尴尬,低声安抚妻子:“挂在墙上,是贤婿自己瞧见才问起来的。”

馥容知道阿玛所言不假,父亲平日写汉诗,确实经常咏叹与妻子之间深挚的情感,因为如此,馥容自小便羡慕、并且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如父母一般,拥有鹣鲽情深、令人羡慕的婚姻。

“好了,下箸吧,再不吃起来,这一桌的菜都要凉了!再来,用过午膳后,贤婿也要尽早携女儿回府,免得家老挂念。”这里还有金汉久在场,英林只得转移话题,避免自己太过尴尬。

兆臣终于松掌,不再箝住柳腰,举箸却先为她布菜——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馥容推让。

这一餐饭,他的体贴已经太让她受宠若惊。

“你太瘦了,我要你养胖一点,”他执意将菜垒堆在她的小碟上。“听话,把碟子里的菜全都吃完。”

他的命令如此温柔,让她无法拒绝,只能由他继续在她的碟子里垒菜,由他在父母的面前用露骨的口气宠溺她。

英珠夫妇俩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席间,金汉久闭唇无语,埋首吃菜,沉重的神色如木石一样僵硬、晦涩。

☆☆☆

禀贞走进前院时,没想会见到金汉久——

“金大人!”禀贞吓了一跳。“您、您怎么会在这儿?宴席结束了吗?”

“出来透透气。”他笑了笑,眼神却没有笑意。

“噢。”禀贞点点头,虽感到有些不寻常,可她只是下人又不敢多问。“那么奴婢先到偏厅了,小姐与贝勒爷吃完饭要找奴婢的。”

“请等一下!”金汉久叫住她。

“金大人有事吗?”禀贞刚要走,忽然被唤住。

“你,”只迟疑瞬间,他的眼神便转为笃定。“劳烦姑娘将你家小姐请到前院来,在下有要事必须当面对小姐说。”

禀贞愣住,怔怔看他。

请小姐到前院?

禀贞当然明白,这个意思是他想与小姐单独见面!她禀贞虽然只是一名丫头,也不是个没有心眼的丫头,现在小姐已经出嫁,岂可单独与金大人在前院见面?这件事她可不敢去做!

“金大人,您,”禀贞笑得扭抳。“您有话可以在偏厅对小姐说,何必一定要到前院呢?”

“这些话我必须单独与小姐说,因此必须请她到前院来。”金汉久没有掩藏意图,他坦率而且严肃,神色非常认真。

“可是,可是我家小姐她——”禀贞喘了口大气。“她现在‘不方便’单独见您!”她话说得婉转,可她相信金汉久会懂。

“汉久明白,”他懂,但他坚持。“因此,必须请禀贞姑娘帮在下这个忙,倘若姑娘肯帮忙,择日在下必定报答您的恩情!”他拱手为礼。

“金大人,您千万不要这样!”禀贞吓了一大跳!金汉久竟然对她一个小小丫头拱手作礼,实在让她承受不起,也不敢接受。

“在下无人可求,只能请姑娘发慈悲心,帮在下这个忙!只要小姐肯来,往后汉久必定不会再打扰小姐。”他很执着。

禀贞听了,只好随口敷衍:“好好好,我量力而为,我、我再瞧瞧,瞧瞧能帮您什么忙……”

“有劳姑娘了!”他慎而重之地拜托禀贞。

禀贞低头回避金汉久的眼睛,因为他当真的模样让她内疚。

“请姑娘对小姐说,汉久会在这里等候,直到小姐出来见汉久。”

“欸。”禀贞不敢答是,行礼后匆匆走开。

金汉久怔立在原地等待。

他想对馥容说的话很简单……

他要明白地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感情并非只有师生之情。虽然他知道,在馥容已经出嫁的现在,说出这些话将会困扰她、甚至令她为难——

但是他再也压抑不住。

就算明知道已经太迟,但是他要让她明白,这世上有一个男人爱她,即使她出嫁或者有一日年华老去……

他都不会停止对她的爱。

☆☆☆

禀贞匆匆绕过翰林府的回廊,想尽快赶回偏厅,可她不是去报信,只是想躲开金汉久越远越好……

“你这笨丫头!好事儿没你的份,净给惹这种麻烦事儿上身!”她低头走得很急,还边走边骂自己:“你说你笨不笨呢?没事儿跟金大人啰嗦什么?你要是聪明的,一见着麻烦的人就得快闪了!怎么还能同这位大人说话呢?你啊你实在是……唉啊!”

她正低头疾走,冷不防见到前方一双男靴,差点煞不住脚就这么直直撞上去。

禀贞抬起头,见到贝勒爷就站在她正前方,沉着眼盯住她。

“贝、贝勒爷?”禀贞瞪大眼睛。“您、您怎么在这儿呢?”

他咧嘴,阴沉的神色消散。“宴席已散,你小姐还留在偏厅陪岳父与岳母大人说话,我多喝了几巡酒,出来透气顺道逛逛翰林府别致的花园。”

“是、是吗?”禀贞笑得紧张。“那么,贝勒爷您……您慢慢逛,奴婢找小姐去了——”

“等一下!”

禀贞又被唤住。

她在心底呻吟一声,回头却不得不笑脸迎人。“贝、贝勒爷,您唤奴婢有事儿吗?”

他凝目注视婢女。

主子半天不说话,只是看她,把禀贞看得全身发毛。

“刚才,你在前院见到金大人了?”兆臣终于开口,声调极缓、极淡。

禀贞低着头答:“是,奴婢在前院是见到了金大人没错。”她不敢隐瞒。

“金大人想见容儿?”他忽然问。

禀贞猛地吸口气,迅速抬眼盯住她的主子。“贝、贝勒爷,您、您怎么会知道……”

“不必紧张,”他对她笑。“我说过,我到花园透气,因此不小心听到金大人与你的对话。”

禀贞眨巴着眼,不敢应话,生怕说错一个字。

“金大人的请托,你都听清楚了?”

禀贞屏着气答:“贝勒爷放心,奴婢绝对不敢带小姐去见金大人——”

“你应当带容儿去见金大人。”打断丫头禀贞的话,他这么说道。

禀贞呆住,以为自己听错。

“容儿未出嫁之前,一直与金大人习画,是吧?”他问,对她抿嘴笑。

见主子脸上有笑容,禀贞一颗高高吊起的心才稍稍放下。“是,小姐确实与金大人习画,”吸口气,她开始为小姐解释:“金大人是因此才会认识小姐的,所以小姐与金大人之间,就只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而已,金大人想见小姐,大概也是为了画画的事儿……”

“所以,你应当为金大人传话。”他打断禀贞的多嘴。

禀贞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她的主子问:“奴婢,奴婢真的可以、真的可以为金大人传话吗?”

“金大人曾经是容儿的老师,师徒恩情比世上任何感情都诚挚,你不但应当传话,更应当尽力为金大人办成此事,让容儿去见她的老师。”

“可是,贝勒爷您难道不担心——”禀贞欲言又止,咽了一口口水。

“担心什么?”

“呃,没、没什么。”禀贞紧闭上多话的嘴。

“金大人还等着,别让老师久等。”他吩咐。

“噢,是,”禀贞回过神。“奴婢明白,奴婢现在就去请小姐——”

“等等。”他叫住转身的丫头,叮嘱她:“你是个懂事的丫头。记住,别跟容儿提起见到我的事,以免她顾虑,明白吗?”

听贝勒爷称赞自己是“懂事的丫头”,禀贞的心都活起来了。“是,禀贞明白,禀贞知道贝勒爷意思!”难得贝勒爷如此深明大义,不像一般男子那么小气!

“你去吧!”他对丫头笑。

“是。”禀贞行礼后安心地转身离开。

笑容自兆臣脸上消失。

他到前院,当然有目的。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子,面对金汉久多情的眸光,她的眼神里回应了不忍,伤感,还有挣扎。

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避开他的目光。

从他安排金汉久与妻子见面那刻起,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他要弄清楚这只是金汉久单方面的爱慕,或者,他的妻子狡猾地对他隐藏了,对另一个男人的相思。

——中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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