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柏慧 第02节

鼓额剪掉的头发又长得很长了。往日都不忍去看被胡乱剪过的头发。她长时间用一条头巾包裹着,看上去像个异族小姑娘。四哥在远处村子里找来另一个雇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像小武士一样维护着鼓额,她的心情好转起来。但阴云仍要时不时地笼罩天空,她的眉头一锁,大家立刻沉重了。响铃常做一些好菜肴,一多半心意是为了鼓额。斑虎在园门口一阵急叫,响铃就沾着两手面粉跑出来,大声喊着招呼客人。

现在葡萄园的常客多起来,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这些消息大半都不让人高兴,比如说矿区发生的恶性事故、南部山区水库干涸、油库爆炸、海滨租让给外国人两千亩土地做"高新技术开发区"……总觉得一切都在向我们的葡萄园逼过来。我们就像当年那批莱夷人的后裔,不断退守,最后不得不失去这一小片海角……

天越来越凉。冬天快来吧,冬天我们要点上炉火,围坐一起讲叙故事。冬天我们要关闭屋门,煮上一锅老茶,与外面的世界分开。

这一段来得最多的是那个女园艺师。她已经在做撤回城里的准备,百无聊赖,常常在茅屋里发出泼辣的叫声。有一次她说:"让我找个老红军吧!"哪儿去找"老红军"?拐子四哥吸着烟,伸开大手把鼓额揽到自己身边。女园艺师一边嚷着一边往鼓额旁边挪动。鼓额像羔羊一样依偎在四哥身上,黑亮的大眼惊慌地望着女园艺师。

我渴望一场真正的冬雪。它下得越大越好。平原上需要覆盖的东西太多了,大地太干了。渴!渴——渴——午夜里野鸟因为焦渴难耐,一声连一声呼号。这呼号之声让人听了就再也不能入睡。

那场洁白的大雪迟迟不落。也许雪的品质太洁了,它开始厌倦平原……母亲般的平原啊,不要失望,该来的护佑总会来的……

[古歌片断]

从这里走开了莱夷之王。

一片樯帆兮遮天盖地,甲胄刀创落满冰霜。

黎明时分再无声息,只余下空荡荡之古港……

从此良港、桑园、无边之稻菽,皆落入狄戎手上。

长叹息兮百舸云集,难回首兮鱼米之乡。

嬴政王登上莱山,徐芾应召兮拜见始皇。

东巡车马浩浩荡荡,旄旌节旗遮没了山荒。

始皇衣着黑衮服、头戴黑冕旒,宝剑卢鹿兮放寒光……

问一声徐乡方士,何日采来仙药献予始皇?

徐芾奏:水路凶险,更有海怪大鲛阻隔重洋,

臣必得五谷百工弓弩手,请得祭祀,重加犒赏,

三千童男女兮奉予海王……

再备楼船百艘,好风顺水驶出黄水河港……

巧匠汇兮贤人至,伐木锻造万民忙。

黄水河头悬灯万盏兮,日夜打制龙骨赶做橹浆。

秦兵如虎似狼兮,苦役无边泪水长。

徐乡里那个贤人兮,你长了副什么心肠?

吞下了莱夷之米,服侍起狄戎之王……

徐芾委屈无辩语,咽下唇边之悲伤。

"快快挥动斧凿,早日驶出东疆,

我已看到三神山兮,闪动着五彩金光……

吾皇赐福予东夷,广播雨露予徐乡。"

白发掩住两鬓兮,忧思入心不声张。

眼见得芦蒲茂长,雨水滋润夏草如潮涨……

粮草入营,选男择女,楼船挤挤兮旌旗飞扬。

东邻西舍泣哀哀,生死别离断肝肠。

谁说两载采得仙药?

淼淼无边兮风疾浪狂……

徐乡里那个贤人兮,你长了副什么心肠?

谁无妻儿子女,谁无父老爹娘?

十五岁稚稚娇童兮,再不见黄水河边稻米黄……

西风起兮百舸升帆,斋戒息兮再祭海王。

俊彦义士充作百工,只待一声号角兮启锚收纲……

乾山下祭奠三日,父子揖别苦泪长。

忽有驰马飞至兮,一道圣旨降到徐乡:

子不随父,妻不随夫,乘风顺水兮快快划浆!

阴毒不过嬴政兮文臣武将个个是强梁……

泪水涨兮楼船浮,一去无声兮海茫茫……

黄水河边那场撤离距今两千多年了。这是深不可测的遥远时光吗?就是这段时光的里程,竟使人类记忆模糊不堪,以至于围绕哪里才是启航地争执不休。人类有史以来一场至为重大的事件,竟如此容易地被含混。特别不能容忍的是在徐芾的故乡,人们的误解达到了异常荒诞的地步。他们宁可把如此杰出的一个人物看作热衷于膏丸石散、擅长巫术的江湖骗子……

人类就是这样遗忘着……

我多么憎恨"遗忘"。我认为这是人类最可怕的劣性、最可耻的瘢病。没有了记忆,也就丧失了理性。一切丑恶与污浊都是在模糊的记忆之烟的遮蔽下肆意侵犯的。人类正在用遗忘扼杀自己的全部希望。

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准确知晓、自己的记忆,必须反复探究,重复追寻;要讨论,要在相互的诉说中将其加固。这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是至为重要的,简直是生死攸关。

实际上生活在不断重复——相对意义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会留下沉沉的代价。如果人类能够战胜遗忘,就可以回避未来岁月中百分之八十的不幸。

就因为此,我才要寻找一个安静,并在这个时刻不断追问自己:母亲在世时都告诉了我什么?还有我的挚友、爱人、兄长以及敌人——他们都告诉了我什么?我在听到和看到的这一切中,坚定不移地把握了和认知了的,又有多少?这其中是否还存在误识?

这就是追问。对我来说,它的意义怎么估价都不过分。它将让我有可能清晰地注视自己的言行和思路,冲出迷茫。

人要战胜遗忘,首先要从对自己家族的认识上做起。一个人连自己亲人的得失经历都不能烂熟于心,还怎么值得信任!要充分地理解他们,他们身边的故事和历史;要公允地评判自己的亲人。一个家族的故事、它们发生的根源、结局的意义,都要从头问起——"为什么?为了什么?!"

我们作为一个后来人,需要走近自己的家族还是离开它?

如果离开——如果走近——我知道这是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我只要一想起这种选择的严重性就不敢松弛了。

我不得不一次次想象离我并不遥远的历史和人物,比如父亲、母亲、外祖父和外祖母、林中老爷爷、父亲的叔伯爷爷,还有更近的人和事——大雪中死去的山地老师、我在○三所的导师、口吃老教授……他们的行迹有什么不可磨灭的意义?他们生下来当然绝不仅仅是为了走进那样的一些故事,而是在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捕捉心灵中闪烁的光点。那才是某种永恒的东西,犹如从世俗尘埃中找出金属颗粒。就为了获得它,一个个九死未悔,历尽磨难。那真是以死相抵的一场场拼搏。

他们是各式各样的人,但都不约而同地追逐自己的信仰,坚信它、依偎它,把终生的幸福寄托与它,抵押给它。即便是父亲的叔伯爷爷这样顽固的人物,也活出了一份纯粹。他面对着必将来临的死亡显得何等从容,竟没有想过乞求。

在我难以忘记的亲人和兄长挚友导师之中,只有外祖母和林中老爷爷是很少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其中老爷爷甚至一天书也没有读。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竟然没有从根本上阻断和影响他的知性。他几乎是凭本能就抓住了善与恶的区别,一生都没有失去判断。

我相信他们在记忆中有个永不消失的印记:不仅记住了自己的,也记住了别人的;不仅记住了切近的,也记住了遥远的;他们将美好与丑恶、幸福与苦难一起记住了。于是他们对于各种各样的机遇、罪与罚、美与丑、荣与辱,对于这一切的演化和重叠,都有个预料。他们心底从来没有失去提防,时刻准备和背负着——背负着并不属于他们的责任、警惕,特别是人的罪愆……他们有一个沉重而至善的人生,直到最后还给自己一个完美。他们才像人一样活着。

当苦难之丝缠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努力挣脱,但挣脱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将这沉重卸下来加给别人。无法负起的沉重啊,如山石一样的沉重啊,直压下来,压了一生,把他们压进泥土——最后那一刻他们想得最多的,大概还是苦难的根源;他们仍然没有从追思和质问的立场上后退——这才是使人震惊之处。

我惊愕而崇敬地看着那些消逝的身影。赞美已经远远不够了。他们一生有失误,有缺陷,但他们的洁净不容置疑。我爱他们,我永远不忘他们给我的滋养。

那一切在逼近,园艺场的树木毁掉了一半,下一步呢?我不敢想葡萄园最终的破碎……为了阻止它,我们将付出最昂贵的东西。

我为心爱的葡萄园投入得太多了;仅仅是一些眼前的问题,我也不知该怎样应付。怎么安置小鼓额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雇工,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悉数交给了这片土地,几乎为它献出了全部;她不能失去这片园林……还有四哥夫妇,他们的家就是园中茅屋,早已做好了在此度过下半生的准备。

我们将不得不寻找新的土地、土地上的居所。我的跋涉会倍加艰难。我并不认为以前有过居所,那不过是风雨飘摇的驿站。愿那携扶一起的流浪再晚些来临吧;即便茅屋倒塌,我们不得不牵上斑虎转移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悔疚。流浪也许是人生的另一种真实。

我试着问过鼓额:"如果有一天葡萄园不在了,我们怎么办呢?"

她眨巴着眼睛,反问:"怎么办?"

"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后来说:"无论怎么,我们大概都不会离开平原。"

她脸上马上有了一丝轻松:"就是说,你不会再回城里了吗?"

"是的。"

"是的!是的——那就好!我和四哥响铃,我们大家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好。我们不会挨饿,我们会过得挺好,是吧?"

她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也大声应答:"是的!是的!"

她并未考虑将来的生活艰难与否,而是首先想到我们这些葡萄园里的人仍然能在一起——她关注和求助的是一份精神的力量。她企盼这个独特大家庭的扶助,害怕失去人间的温馨。她为此找了好久好久,最后在葡萄园里才算找到了它;这种人间温情那么强烈地吸引了她,她发现这有别于父母所能给予的,新奇又陌生……于是她紧紧怀抱了它,永不松开。

对未来的一切我尚没有十分把握,但却不会因为返回平原而悔恨。我只有脚踏这片最初结识的泥土、给我生命的泥土,才会准确无误地辨识这个世界。我遥望那座城市,那座给我幸运也给我不幸的城市,一个念头从未有过地坚定了。

柏老、"瓷眼"和柳萌,他们代表的一切所能强加予我的,只是远离泥土的一场虚构,既丑陋又轻如鸿毛。当我动手和我的兄长一起去撕破它时,才看到了真实的土地。

我在泥土上吸取力量,就为了有一天能再一次伸手撕破。

不必存有幻念,这是早就开始了的一场拚挣。多少人为此付出了血泪心汁,他们已经长眠不醒,却没人记起他们的光荣。

是的,这如果真的是没有回报只有牺牲,那就让我牺牲吧。

柏慧,你会体味到我在这场催逼下的心情。我从诞生的平原被驱赶到那片大山,像个野物一样被追逐;后来躲到了你的身边;再后来又被追赶,我找到了一个兄长;我们一起奔跑、跳跃,越过荆棘和地裂;最后兄长死了,剩下我孤单一人跑啊跑啊,一直跑回这片平原——它是我最后一片大陆了,可它正在被掏空,很快只剩下一个小小孤岛。我现在就站在了这个孤岛上……

我迎着你投来的目光,感受它的温暖。这目光是不可替代的光,是带领我飞升的光,也是让人追忆长思的光。

我沉浸漂移在温柔的水流中,耳畔是哗哗的浪花抚岸之声。一天繁星映在水中,它们在注视,长发随水漂流。丁香是永恒的花,它浓烈的气味让人回到某一个起点,找回青春的勇气。是的,也许生命还依然新鲜,我要用这样的生命去对应这老朽的世界。我为我的葡萄树剪去苍苍枝条,等待春天的新生。

满园抽出的枝条翠绿簇新,蓬蓬勃勃,宛如少年那一头乌亮的毛发。多么好的青春啊!野生生暖融融的气息吹拂大地,绿色植物一夜间茂长起来。小甲虫忙碌异常,白色小羊在沙岗上甜叫。我走在新生的原野上,再一次感受你的目光。

又一片绿色从脚下铺开,那是朝阳青茅;水潭里金光耀眼,细叶满江红密密铺展……你的目光望遍了这片土地,又在问我:

这就是你的登州海角吗?是的!来吧来吧,在这儿你可以伸手迎接扑面而来的春风,一群群鸟雀和四蹄小兽都嗅着你的气息,簇拥着你,与你一起登上高高的沙岗。你用微笑安慰这片原野吧。

我把鼓额领到你的身边,你们紧紧相挨。阳光把你们映成了金色,连眼睫毛也像沾了莹粉一样闪烁。这两尊连体雕塑是属于荒原的,她将在记忆之河永不消逝……

围困迫近了。沉重的金属之声在夜色中响成一片。我听到鳗鱼在苇丛下恐怖呢喃。一个笨重而结实的躯体即将碾压过来。

我梦见了大青:它在葡萄园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又消失在篱笆后头。原来外祖母在那儿摘豆角。我看见了她手里的白柳条篮子,泪水呼地涌出。我呼喊着扑过去,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外祖母!

当跑到篱笆跟前时,什么都不见了。我兴奋得一身汗渍。

真感谢"梦幻"这个玩艺儿,它可以在一刹时让时光倒流,再现出生动逼真的一切。梦幻的意义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无法平静入睡。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头上沾了一点土屑,它奔跑时脖颈那儿的毛皮一耸一耸。我甚至听到了那柔细的小孩子喘息似的声音。

思念铺天盖地而来,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大青和它身边的一切存在于梦幻之中,原来它们的灵魂并未熄灭。几十年前那个夜晚又异常清晰地凸显:风摇树响、野鸡啼叫、死寂无声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铺的一层沙子,外祖母和母亲坐在黑影里。父亲早已睡下了——他睡得着吗?

刽子手是在下午,天快黑时才来的。这之前是怎样难熬的一段时光。知道他们要来的,母亲和父亲守在大青身边。它不声不响地舔舔他们的手指,抬头看看天空。

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子,走路一绊一绊,肘上挂个筐子,筐里有一根绳,一根木棒,一把片子刀……他坐下抽烟,唉声叹气地捶腰。

这都是母亲告诉外祖母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救下大青?肯定是父亲害怕了,妈妈会拚死护住大青。我不敢想,不敢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过大青那双纯洁的眼睛,一生都不会饶恕。人类如此残忍就不配活下去。这个角落的毁灭该是顺理成章的。

在杀死大青之前,还杀死过很多顽皮的、可爱如鲜花的儿童;还杀死过温柔美好的女性,无依无靠的老人……原来现在面临的仍然是一场生与死的拚挣。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呼号——那是午夜里手按创痛的长啸……别再呻吟了!

也不能哀告不要流泪。

谁为我的平原抵御那日益逼近的危难?

"是我们"——哪些人又组成了"我们"?

平原上一连多少天都传递着可怕的消息,不得不瞒着鼓额他们。人好像疯狂了,好像因为垂死而残忍……一连好几个女初中生被强暴后又被残害,丢弃在桥下和灌木中;老人被拦路抢劫者扼死在路边;大白天破门杀戮、奸淫……四哥脸色惨白地背着枪匆匆赶来,对我说:"我发现那条恶狼了,追了十几里,还是让他跑了。我从后面打了三枪,没有打中……"

我毫不怀疑四哥会杀人,到时候他是绝不犹豫的。不过我又有另一种担心。那条恶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四哥说他已做好了准备,拚上一死。

面对着这张坚毅和绝望的脸,我发不出一声劝阻。因为劝阻也没用。

一个人有时只想撞死自己。这样他才觉得完美——这个时代里已经绝少找得到追求完美的人了。没有烈士,只有被折磨而死的人、失足落水者;更多的是苟活。

"我想在那条路上埋伏下来……他会出现;上个月有人就见他把车停下,然后往海上走……"

我一声不吭。

"打死他,我就走开。我不在园子里连累别人,你只把响铃照看好,让她做活吃饭就是了……我知道那些家伙会追上我,我就把枪口顶上去。我要问他们:这之前你们哪去了?你们也是杀人犯!我在开枪打死自己以前再杀死几个……"

想到不孝的响铃,我的心软了。我握紧了他的手,让他坐下、坐下……"怎么办哪?我的兄弟,就眼瞅着他们伤天害理?天哪,啊哦——"

四哥被各种消息刺激着,又刚刚追赶那条狼回来,这会儿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怪异,就像午夜大山里的猿啼——我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疯老妈妈的嘶喊……我的心像被搓过一样发痛。

响铃和鼓额都跑过来,她们呆望着,吓得大张着嘴巴。

梅子和她的全家都在为我不安。梅子越来越牵挂我。她担心我会受不了,她太知道我目前的状况了。她总试图说服我。她不愿眼看着白发覆上我的头顶。而她的父母更多的却是懊恼。他们已经不屑于倾听女儿为我的辩解——我非常感激她为我所做的反驳,尽管这往往是言不及义的。两位老人,特别是她父亲,提到我就怒气冲冲,到后来干脆阻止别人提到我的名字,说:"算了,以后别讲他了。"

梅子在冬天来临之前又来过一次。这使我们的葡萄园异常高兴。响铃倾尽全力招待她,四哥亲自到海边搞鱼——那些打鱼人越走越远,他们要躲开芦青河和黄水河的倾泄物,所以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吃到鱼了。

夜里我们大家一块儿到海滩上去,四哥背着他的枪,火药上膛。斑虎警觉地前后探索。月亮还是比城里清明,普照着平坦的沙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她看着这儿的一切都兴致勃勃,而且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不住声地说:"多么好啊!

多么好的地方啊!"——很早以前的海滩才算真正的美呢。满地野花薰人鼻孔,丛林一片片无边无际,鸟群五光十色像移来荡去的花束。这会儿荒滩上草木成片枯死,露出干裸的沙地;要找野花吗?连一蓬马兰都找不到了……到了海边,月色下看不清楚海水的颜色,所以那汪成一片的油污和变了色的水都不明显。哗哗的水浪拍在脚下,使梅子兴奋异常地躲闪着水溅。响铃在旁边端量着,拍着手嚷:"大妹子哟,大妹子真好哩,小雀一样好哩……"响铃的话让大家都笑了。因为梅子长得小,这使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我不能让你自己在这儿,我这次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我们稍稍离开人群时,她就这样说。我问:

"你下决心要来定居吗?"

"你知道我不会来——我是让你回去。"

我挽着她的手,她这时用力拉了我一下。

我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

她已经这样问了多久……是的,为什么?……要说的太多了,这反而讲不清;简单一点说吧,我是害怕——离开这儿会死的。我不是一个人,尽管看上去很像;我的本质是一棵树时,离不开泥土和水,我经不住太多的流浪……我是一棵树,梅子你记住这一点,这也多少算是一个秘密。这个夜晚你才明白吗?你明白了,就会明白关于我的所有故事以及我的怪癖……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各种动物——我让它们飞上我的额头、倚在我的腿边;我让它们在高兴时啄食我的嫩叶,我就好比用自己的乳汁饲喂孩子的母亲,心里充满温情和自豪;它们毛茸茸的躯体挨到我身上时,我心中涌起的感激无法表述;它们对我没有任何秘密;当那些心直口快的小莺鸟、小斑鸠或一只小狐诉说不停时,我就轻轻抚动它们的毛发;我最喜欢动一动鸟儿们光顺滑腻的头顶,捏一捏四蹄动物热乎乎的小巴掌;猫儿的爪子当中有多么肥软的肉垫儿,它还有个圆鼓鼓的秀美的鼻子——我观察过的所有动物中,猫的鼻子真是数一数二;当那些令我烦躁的虫子爬上来时,总是那些鸟儿们来歼灭它们——它们那时忙着工作,就没有心里闲扯了……

我是一棵树,所以在这干渴的人间,我越来越难受,总不能与那一群群人相处得亲密无间。人与树相安友好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当中有很多伐木者,他们天生就是树木的死敌。我之所以至今还活着,那是因为我一直保留着人的外形;当有一天他们弄清楚我是一棵树时,我很快就会被砍伐……梅子,这是真的,你听了后悔吗?我料定你一开始决没有准备爱上一棵树的……

梅子惊愕地看着我,越来越紧地抓牢了我的手,她真的害怕失去一棵树。她喃喃着:"不,你不是一棵树……不是。"

"我是……"

"不,有一次你被碰伤了手指,我看见你流血了……"

"树也有树汁……"

梅子愤怒地跺脚。她好长时间再没说话。后来她严肃说道:"反正无论如何你要下个决心了,不能再这样晃来晃去……"

她说得多好!是的,再不能摇摆和流浪了,我已经太疲乏了,作为一个孤儿,我已经流浪得太久太久了。"是的,所以我渴望自己变成一棵树,找个地方扎下根脉;那时候我就结束了流浪。"

"……"

她长长地叹息,跺脚。后来她哭了。我无论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她感到太失望了。我可真不愿让你失望和如此伤心。

可是你不知道我离开这儿真的会毁掉,我与你有多么不同。这种区别是来自血脉的,它强大无比,甚至连无坚不摧的爱情的力量都不能将其挪动一丝一毫。我流浪过了,我已经归来了。

我将牢牢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目光穿射了原野、时间的雾霭,最后击打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打定了。"

"那……我走了。"

"回你父母身边吗?"

"不,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就好……那样你还会回到我身边……"

梅子这次离去非同小可。我预感到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她大概真的把我的一部分带走了,让我坐卧不安。

我发现自己那么担心,总想象着她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遭到了不测——那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啊!我怎么突然才想到一个弱小的女人独立生活有多么可怕呢?我知道她这个倔犟的小人儿说到做到,她真的不会回父母家去住的。

我于是赶紧赶回了城里,径直到我们的那个小窝里去。

她上班了,屋里一切如旧,或者比过去更干净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很浓,她果然没有把这个小窝扔下,没有搬到父母那儿。那个小院子在这个城里可算个很棒的地方,比如院子中那棵黑苍苍的大橡子树……我一直等到天黑。我想象她会到那儿吃晚饭。但我一定要在这儿等她,我要自己做饭。

正在我动手找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稍微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她有些惊慌的喊声。

她一掀门上的帘子看见了我,猛地站住。

她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我给她擦去泪水。她瘦多了。她的肩头往常软乎乎的,这会儿好像有些发硬。我突然记起她的年龄比我小得多,整整比我小七岁零三个月呢!啊,我像刚刚发现这个似的,立刻觉得问题非常之严重!她还是个孩子呢,她在父母面前尤其是这样;她在我的面前也显得稚嫩难支,我这满脸粗壮的皱纹和黑硬的胡茬啊!更重要的是,我早已是个孤儿了,一个人在野地、山区和陌生的人流里闯荡,身躯与心灵都磨上了老茧。我这会儿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亏欠了她许多——而她是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我追求至善与完美的结果,却是首先亏欠了她。

这一瞬间的领悟,使我很愧。我说:"让我做点什么吧,让我来做吧!"

"你做什么?"

"我淘米——我做饭和……"我竟有点慌促地奔忙起来。

梅子笑了。她自己做饭,一边忙一边不时地看看我。

这屋里有一股多么熟悉的气味。我的书、桌子,桌上的一本字典像是昨天刚刚翻过一样……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真是窗明几净,但那本字典没有合上。

我们整整一天多的时间,没有讨论去留问题,因为都有意识地避开了。第二天,她的弟弟小鹿来了。这个梧桐苗似的小伙子与我从来关系密切,他兴奋得跳起来。我也高兴极了,我们好长时间里手扯着手。他说:"走啊,到我们那儿去!"

梅子用目光鼓励我。看来我们只得去那儿一次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个地方总有点惧怕。

除了岳母和小鹿给我亲密无间的感觉之外,其他都淡淡的冷冷的,比如说岳父,比如说有些旷敞的大会客室……岳母刚刚抱养了一只猫,它从那个小花圃中跑颠颠地进到客厅,几乎不假思索地一纵,跳到了我的怀中。它长了一张圆圆花脸,白鼻梁上有块灰色斑点,显得极为滑稽。它眯着眼看了看我,困困的样子;它浑身上下洁净得无一丝灰尘,伸出舌头时,露出了雪白的小牙。它胖乎乎的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就呼噜起来。多么可爱的猫啊,我们与它们在一起,怎么会好意思做得太过呢?

岳母高兴了:"别人来了它就逃,看吧,你是第一次见它,它就这么亲你。到底是自家人……"她说这话时胖胖的两手合在胸前。

岳母温和慈祥,而且年轻时极为漂亮。我无论如何搞不明白,她在当年怎么能容忍岳父那张干硬的长脸……

梅子看看父亲。这时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看我怀中的花猫。

我知道他从来讨厌猫狗鸟等动物,而这其中只有战马和军犬例外。听岳母讲,战争年代一只大灰马死了,他哭得吃不下饭——这个故事曾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你爸最近不喜欢小花。小花跳到他写字的宣纸上,撕了好几张。你爸心疼……"

岳父哼了一声。

小猫结束睡眠之后,我走出了屋子。我扶着院中那棵大橡树站了好久。我真有点想念它。它可真壮、真旺盛。看来它的根脉很深,前一段干旱的天气并未影响它。它的叶子黑乌乌的,像要滴油。橡子树真是饱含油脂的,记得小时候用火柴直接点燃过鲜绿的橡叶。

"他说自己是一棵树……"

我听到梅子小声对母亲介绍。岳母哜哜笑。

这棵高大粗壮的橡树啊,落生在这样一座城市有幸还是不幸?它历经了多少个主人?它看到的已经非常多了,它对这个城市一定十分厌倦了。它正想些什么?

伟大的橡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