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路人马继续朝前移动着,但几乎在同时,他们看到了狼群,三路人马看到了三股蓄谋已久的狼群。

没有了声音的狼群是静悄悄等待着的狼群,是用嗥叫经过了动员、商量和部署的狼群。它们知道人就要过来了,是兵分三路的,也知道一个报复人类、吃肉喝血的绝佳时刻已经来临,狼群既要堵住各路人马的退路,防止他们重新合为一伙,又要拦在前面,防止他们夺路而逃。狼群紧张而有序地奔跑着,就像经过了无数次的训练,借着风声和雪梁的掩护,迅速完成了部署:黑耳朵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东边,外来的多猕头狼带着它的狼群来到了南边,红额斑公狼带着满雪原收集来的已经臣服于自己的命主敌鬼的狼群来到了西边。三股狼群虽然各有各的打算,但目的是相同的: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咬死吃掉全部三路人马。

冷风飕飕的雪梁上,丹增活佛蛮有深意地望着麦书记说:“不对啊,这些饥饿的狼,它们为什么不去积雪中刨挖死牛死羊呢?往年的雪灾中,狼群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人,人把狼怎么了,它们这是不要命了,是要和人大干一场了。”

麦书记望着包抄而来的多猕狼群说:“你知道,狼是最记仇的,它们这是在报复,为什么报复,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丹增活佛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又是一阵狼嗥,四面八方,你长我短,听着好像有点乱,但绝对又是一种商量和部署。狼嗥刚刚消失,前后的夹击就开始了,为了避免三路人马互相照应,在东南西三个不同方向围堵着三路人马的三股狼群,几乎在同时朝着人群逼迫而去。

獒王不同寻常的鼻子已经闻出了十忿怒王地的危险:一个狼群的世界正在形成,一种空前残酷的撕咬正在酝酿。狼和去救援牧民的人都有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以为和往年一样,许多走不出大雪灾的牧民都集中在那里。

不,今年的风向是散乱的,一会儿东西,一会儿南北,牛羊也就跟风乱跑,牧民更是到处奔走,暴风雪平息之后,四面八方都是亟待救援的人。

獒王冈日森格身姿轻盈地在领地狗群中穿行着,似乎那一左一右变化着的步态是一种点兵点将的语言,让所有藏獒和小喽罗藏狗都明白了自己的归属。领地狗群很快分成了两拨,一拨围拢到了大黑獒果日旁边,一拨跟随在了冈日森格身后。

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它的狗群,朝着十忿怒王地的方向,刻不容缓地奔跑起来。

大黑獒果日送别着遥遥而逝的獒王冈日森格,毅然走过去,围绕着索朗旺堆家的那个老人转了两圈。仿佛是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默契又重复了一遍,老人意会地从怀里摸出一把藏刀,走过去,割断绳索,放倒了一顶黑褐布的帐房,然后一刀一刀地割起来。

老人把铺了一地的黒褐布割成许多方块,再用它们包起原麦和大米,做成了一个个褡裢。当老人首先把一个褡裢用牛皮绳固定在大黑獒果日身上之后,留下来的领地狗们立刻意识到自己要去干什么了,它们你挤我蹭地环绕着老人,生怕黑褐布不够或者粮食不够,没有了自己的份。

它们出发了,每一只领地狗都背负着一个属于它的褡裢,也背负着救苦救难的责任和使命,坚毅地迈开了步子。

奔跑了不到两个小时,前去十忿怒王地追寻救援队伍的领地狗群,就遭遇了狼群。

撕咬开始了,不是沉默寡言志在必得的那种撕咬,而是大呼小叫虚张声势的撕咬。惊慌失措的狼群乱纷纷地朝后退去。

狼群朝上跑去,迅速接近着野牦牛群。

三十多头野牦牛一个个凸瞪起眼睛,以为自己正在受到狼群的攻击,顿时就火冒三丈。犄角如盘的头牛发出一声法号般宏亮的哞叫,带着野牦牛群俯冲而下,巨大的蹄子踢扬着积雪,奔跑的速度超过了狼群的想象,很快就是牛角对狼牙的碰撞了。狼影乱纷纷地躲闪着,躲闪不及的就只好在牛蹄牛角的冲撞下横尸在地。

也有不甘心就此死掉的悍烈之狼,瞅准机会一口咬住了一头小牛的肚子,小牛疼痛惊吓得乱跑乱颠,拖带着死也不肯松口的狼跑离了野牦牛群,几匹窥伺已久的猛狼立刻扑过去,代表死神在小牛的喉咙和肚子上扼住了它的命脉。这是这场战斗野牦牛群惟一的损失,相比之下,狼群的损失要大得多,至少有六匹狼被野牦牛顶死踩死,受伤的更多,痛苦的惨叫一直伴随着狼群奔逃的身影。

狼群被迫从雪坡上跑下来,跑回到了雪梁下面,发现领地狗群已经离开了,獒王冈日森格带领着它的队伍,流水一样顺畅地划过了雪梁的根基,朝着前方奔涌而去。

上阿妈头狼望着远去的领地狗群,愤怒地咆哮着,痛恨狼群不听自己的,使獒王冈日森格的诡计轻易得逞,又看看已经撤向雪梁顶端的野牦牛群,突然跳起来,跑向了那六具被野牦牛顶死踩死的狼尸。饥饿难耐的狼群扑了过去,几分钟之内就你争我抢地吞掉了死去的伴侣。

上阿妈头狼悲愤地嗥叫起来,它知道哪儿有领地狗群哪儿就有人,跟着领地狗群就能找到人,报复的机会又一次来到了。它用嗥叫传递着仇大恨深的情绪,把狼感染得一匹比一匹精神抖擞。狼们一个个耸起了耳朵,刚刚吃过同类的嘴巴流淌着带血的口水,邪恶、毒辣、恐怖的眼睛里充满了残杀的欲望。

上阿妈头狼开始奔跑,狼群跟了过去。

十忿怒王地的南边,所有的人,包括麦书记和梅朵拉姆,都跟着丹增活佛诵起了经咒。没有人不相信,驱散狼群、营救自己的法力一定会在经声佛语中悄悄显现。

十忿怒王地的西边,铁棒喇嘛藏扎西迎着狼走了过去,嗖嗖嗖地挥舞着铁棒。

面前的几匹狼退了几步,另有几匹狼却跳起来,在头狼红额斑公狼的带领下,迅速绕过藏扎西,跑向了班玛多吉和尕宇陀,它们已经看出班玛多吉伤痛在身,而尕宇陀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老人。

藏扎西扭头一看,大吼一声,回身扑向离班玛多吉只有两步的红额斑公狼,轮起铁棒打了过去。红额斑公狼惨叫一声,滚翻在地,四腿朝空踢踏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

狼退了,前后夹击的狼都退了几步,但并没有撤离的意思。人们看到,狼群已经不是前后夹击,而是四面包围了。

十忿怒王地的东边,狼影在移动,前后夹击很快变成了团团包围。光壮狼和大狼就有至少六十匹的狼群闪烁着一片阴毒险恶的瞳光,静静地燃烧和膨胀着野蛮的嗜血的欲望,只等黑耳朵头狼一声令下,就会从四面八方一起扑向他们。

索朗旺堆头人面无惧色地左右顾望着,而他的管家却一步跨到他前面,风快地脱下华丽而陈旧的獐皮藏袍,摘下气派而油腻的高筒毡帽,拔下结实而沾满积雪的牛鼻靴子,取下脖子上佛爷加持过的红色大玛瑙,轻轻放在了头人面前,然后坦坦然然地躺倒在了积雪的梁顶。

齐美管家朝着雪梁下面,也朝着密集的狼群滚了过去。

狼群惊呆了,它们本能地以为这是一个诡计,哗哗地闪开,闪出了一个豁口。齐美管家滚过豁口,沿着雪坡滚向了雪梁下面,雪粉激扬而起,又匍匐而下。

狼群齐唰唰地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下面。齐美管家不见了,空气骚动着,被他砸烂的积雪旋起一阵阵白色的尘埃,随着股股劲风,缓缓地弥漫着。齐美管家从掩埋了它的雪粉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很吃惊狼群居然没有扑过来咬他,便咬紧牙关,试图以逃跑的背影把狼群引诱过来。但是他已经跑不动了,腿骨严重受伤,疼得他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黑耳朵头狼长嗥一声,清醒地发出了一个扑上去咬死的信号。黑耳朵头狼嗥完了就抢先挑起来扑了过去,狼群蜂拥而下,就像山体的崩落轰隆隆地覆盖了雪梁下面的齐美管家。

高高的雪梁上,索朗旺堆头人听清了齐美管家的喊声,咚的一声跪下。

齐美管家的喊声渐渐衰弱了,没有了,只有阵阵争抢食物的撕咬声随风而来,狼群的内讧开始了。

黑耳朵头狼首先意识到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它舔着残留在嘴边的人血,抬头望着雪梁的顶端,发现那儿已经没有了人影,恍然觉得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嗥叫着招呼狼群跑上了雪梁。雪梁的一端,原路返回的那几个人遥遥迢迢地移动着,已经是豆大的小黑点了。

黑耳朵头狼跳起来就追,所有的狼都跟了过去。一阵撼天震地的奔跑,追上了,狼群马上就要追上了。

狼群已经很近了,近得都可以把它们的呼吸吹送到人的肚子里了。索朗旺堆头人大叫一声,冲着为首的黑耳朵头狼扑了过去。

奔驰的领地狗群停下了。獒王冈日森格站在雪梁上看了看,闻了闻,立刻就知道这里是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救援队伍就是在这里兵分三路的。它几乎是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为什么要分开啊,分开就是死路一条。

獒王冈日森格跑起来,带动着所有的领地狗跟它一样疯狂地跑起来。它们首先跑向了东边,东边的狼群和人群离它们最近,大约只有五公里。獒王决定:先近后远,也就是先东后南再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