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欢(下)

高纯说:“没有。”又说:“其实,我真想掉过来,你病在床上,我照顾你,我一定比李师傅,比你,都更好!”

金葵这才笑上眉梢:“我刚才还觉得你厚道呢,没想到你居然希望我成你这样,太不厚道了你。”

高纯依然认真:“我是想照顾你,我想给你做饭,我想给你熬药……”

金葵感动得不行,眼里有泪,心却是甜的,她说:“好……我当然知道。”

也许高纯的爱意焕发了金葵的善良,半小时后她主动与李师傅达成了和解。她回到前院厨房后洗净砂锅,帮李师傅熬上了他妻子的药。然后敲开李师傅的房门把熬好的药送进门去,在李师傅的尴尬与别扭未及上脸之际,又说出了抱歉与求和的话来。

“李师傅,师母的药我给熬好了。刚才我不对,您别生气了,我年轻不懂事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李师傅不知是气还没消还是碍于面子,仍然面有愠色,鼻子出声:“我没什么气的,我来这儿是冲高纯来的,跟谁我都犯不着生气。”

君君看着父亲的脸色,又看看反而尴尬的金葵,一时不敢出声。倒是李师傅的妻子坐在床边用脚找鞋,嘴里同时接了金葵的“降书”。

“哎呀,咱们这么久的感情谁生谁的气呀。你每天挺累的怎么还给我熬药呀,君君你快给金葵让座呀……”

君君马上端凳子:“啊,金葵姐你坐……”

金葵这才被让进屋子,屋门关住,窗上的灯光变得温暖起来,烘托着主客双方和解的笑声。

一日三餐,晨昏服药,不定时地站立行走,从靠金葵扶持到自己独立,从摇摇欲倒到可以寸步移动,高纯被金葵照顾得无微不至,身体的恢复也卓有成效。除了按时带高纯去原来的光明医院进行例行的治疗外,金葵还要常常带他去那个中医诊所复诊。她和李师傅一起在花园里搭了一个双杠似的架子,让高纯在架子当中练习行走。练过跳舞的人都是有毅力有韧性的,都是不怕劳筋伤骨流泪流汗的,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高纯已经细弱的双腿又明显粗壮起来。当然粗壮不是肌肉的复原,而是充血,是肿胀。每天晚上,金葵都要为他用毛巾热敷,为他按摩双腿双脚,一按就是两三个小时,高纯才说腿不疼了,他的腿才又能动了。每天晚上熄灯前金葵都要总结一天锻炼的优点与缺点,指出高纯的每个微小进步,比如比前一天多走了三步,有一步走了十八公分,破了纪录,走路时手的动作不僵硬了,今天没着急,情绪特别好……之类,都会一一点到,积累高纯的信心。

夜里,金葵就睡在墙边那张罗汉床上,高纯说这张罗汉床是黄花梨木的,是他爸爸的一件藏品,比他睡的大床值钱多了。至于到底值多少钱他也说不清楚,他也是听周欣说的,周欣也是听律师和老酸他们说的。不过黄花梨这个词金葵早有耳闻,印象中确是金贵之物,至少律师肯定不胡吹的。

于是金葵说:“既然这么值钱,她怎么不让你睡这个床呢?”

高纯说:“谁?”

金葵说:“周欣,你老婆。”

高纯说:“这床是我爸的收藏品,值钱归值钱,睡在上面可不一定舒服。”

金葵说:“挺舒服的,要不你来试试?”

高纯说:“你睡吧,值钱的床你睡,你比我珍贵呀。”

金葵说:“我是你们家小保姆,我珍贵什么。”

高纯沉默一会儿,说:“睡觉吧。”

金葵说:“为什么不让说了,我说的不对吗?”

高纯又沉默一会儿,说:“你比我珍贵,我是个残废。”

这句话让金葵内疚起来,自认失言,赶紧下床做出安慰。她打开高纯床头的台灯,先趴在床边看他脸色,后问:“没生气吧?”高纯未及答腔,台灯下的电话突然响了,两人又都吓了一跳。金葵下意识地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你是谁呀?”

金葵听出来了,又是周欣。她目光立刻紧张起来,话筒也像烫手似的,马上递给高纯。高纯接了电话,声音同样紧张得不行。

“喂……”

“高纯,你还没睡?”电话里的周欣有几分疑心:“现在北京是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啊……睡了呀,”高纯嘴里磕磕绊绊:“我,我睡了。”

“睡了?”周欣问:“那刚才谁接的电话,是金葵吗?她怎么还在你屋里?”

“啊,没有,”高纯本能地先想遮掩,但马上又改口承认:“我,我口渴,我是叫她过来给我倒水。”

“她走的时候没把水给你倒好吗?她现在照顾你,你觉得行吗?有什么问题吗?”

“啊,挺好的,没什么问题,挺好的。”

“有问题你马上打电话给我,我说她。啊,我没事,就是想你了,打电话问问。”

“哦,”高纯逢此便不知该怎样回应,与周欣之间,他还不习惯述说亲热和思念,“你……你在那边,还好吧?”

“我没事,挺好的,我们到奥地利了。奥地利特别漂亮,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到这边看看。现在中国也有到这边旅游的了。你好好睡吧。金葵还在吗?你叫她听电话。”

“啊,在。”

高纯把电话转给了金葵,他的目光与金葵同等忐忑。周欣在电话里又嘱咐了金葵半天,嘱咐中隐含了批评。她让她注意晚上睡前一定把水备足,让她督促高纯早点睡觉,高纯身体非常弱的,睡眠一定要保证充足。照顾病人是个细致的事情,所以责任心必须要强。周欣怎么说金葵怎么应,周欣说完又让金葵问问高纯还有事吗,高纯说没事了,周欣才把电话挂了。

屋里重新静了下来,灯光也显得昏暗了许多。金葵与高纯彼此相视一眼,再也找不回刚才的心情。

根据中医的建议,金葵为高纯订做了一副拐杖。虽然高纯大多数时间还离不开轮椅,但订做双拐仍不失为一个里程碑式的转折,因为它标志着高纯终于可以自己站立了,证明了高纯早已多余和累赘的废腿,现在又重新属于他了。那双腿重新获得了感知,重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躯干的支撑!

如果说,腿又变成了腿这样一个事实可以从高纯拥有双拐的这一天开始算起的话,那么在他独自站起来的第三天,在他自己的卧室里,他就已经可以完全用自己的力量,十公分一步地向前“行走”了。

中医治疗的效果大大激励了金葵和高纯,让他们更加坚定地按照要求每日服药按摩,循序渐进地练习行走。同时,每周一次去光明医院接受西医的治疗也不能中断。西医对高纯的身体及各脏器的恢复也表示了审慎的乐观,但个别提醒金葵:病人肾脏和心脏在他以前几次手术时,由于多方面原因都曾发生过衰竭现象,都受过程度不同的损伤,所以对他的身体状况始终要有高度关注,要处处小心。一个正常人感冒发烧可能三天就好了,可对他来说,一个感冒可能就会引起多种并发症,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在保养心情这一点上,西医中医的观点倒是完全相同,那就是一定要胸襟开朗,气血平和,七窍清爽畅通,一切开心就好。按中医说法:一旦毒热攻心,中焦堵塞,引发五脏失合,再生衰竭或紊乱,可以是瞬间之变的事情。按西医说法:从脏器的免疫能力上看,高纯毕竟还是一个很虚弱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关于这一点,光明医院那位从一开始就给高纯治病的女医生还告诉金葵:“昨天病人家里来人了解病人的情况,我们也是这么说的。这一段时间病人的情绪对他身体的恢复起了重要作用,所以情绪问题不可掉以轻心。”女医生话中提到了病人的家里来人,金葵一时没能听懂,她脱口问道:“病人家里,病人哪个家里?”

“就是他家里呀。”女医生说:“他不是还有个姐姐吗。他姐姐昨天派人来专门找我们刘大夫了解了他最近的情况,他姐姐现在和他一起住吗?”

金葵反应过来了,在此之前她几乎忘记了高纯还有一个姐姐。她仓促地摇了一下头:“啊?啊,没有,他们不住一起。”

“他爱人出国了是吧,那你是他什么人呢?”

女医生问得很随意,一边记着病历,一边顺口闲问,但金葵的回答却很难堪,不知该怎样介绍自己——是高纯的朋友还是保姆?说保姆名不符实,说朋友也并非名正言顺,都张不开口似的。

“我是……是高纯的老乡,也是……也是他朋友吧,我是专门过来帮忙照顾高纯的。”

女医生笑笑说:“所以我老说高纯其实命挺好的,都残废了他爱人还一直在医院里守着他,最后还和他正式结了婚。他又有你这么关心他的老乡,他真是挺有福气的。人哪,有失就有得,失去一样就会得到一样,老天很公平的。”

没错,金葵也这样想,高纯失去了父母和双腿,但他有了她。她没有任何条件地爱着高纯。每一寸耕耘也许都会拥有一份收获。高纯过去对她好,她今天才会爱他至深。周欣也是一样,高纯帮了她,她就投桃报李以身相许。但愿天下事莫不如此,奉献越大,得到越多。

至少,李师傅的收获也是他多年辛苦的一份见证,至少证明天道酬勤,确实经常显灵的。金葵带着高纯从医院回家,刚刚进了院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君君响铃一般的叫声:“爸!妈!我考上啦!高纯哥,金葵姐,学校来通知啦,我考上商贸大学啦!”君君从院外跑进来,挤过高纯的轮椅向她家的房门跑去,刚刚推开房门已能听到李师傅妻子喜极而泣的笑声。

当天晚上,金葵做了一大桌饭菜,把高纯推到大餐厅里,和李师傅全家坐在一起,庆贺君君的这件人生大事。李师傅和金葵都喝了点白酒,预祝君君学有所成,从此人生辉煌,一帆风顺;也祝李师傅夫妻多年吃苦受累,终于如愿以偿。金葵受高纯委托,把一万元现金交到君君手上,说这是高纯送给君君第一年的学费,下午刚从银行取回来的。金葵送上这一万块钱时表情感慨,她说:“上大学一直是我的一个理想,也是高纯的理想,但我们现在实现不了这个理想了,你这么容易就实现这个理想了,你现在是你们家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了,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君君委屈地说:“我也不容易呀,你问我爸我妈,我这几年为了考大学,都没怎么玩儿,天天让我爸我妈逼着学习。你和高纯哥要是也跟我似的这么玩儿命学,你们肯定也能考上舞蹈学院了,他们说艺术类院校特别好考,分数线比一般大学低多了。哎,金葵姐你应该再去试试,高纯哥考不了了,你干吗不去考?你不喜欢跳舞了吗?在这儿当小保姆伺候人,也不是一辈子的事啊,你真不如再好好补补课,明年也考一考去。”

金葵一时接不上话,下意识地转脸去看高纯,高纯的笑也僵在脸上了,不知如何应答君君的“鼓励”。李师傅居然也随着女儿怂恿金葵:“对呀,金葵你应该去考哇,你们家酒楼就算倒了,但供你上大学应该没问题吧。你可以回去跟你家里商量一下,父母都会支持孩子上学的,上学是管一辈子的事,你爸你妈得明白这个道理……”只有李师傅的妻子用气虚力弱的声音,替金葵解脱尴尬:“人家金葵要上舞蹈学院早上了,人家这不是专门来照顾你高纯哥的吗。”李师傅妻子说完女儿,又说丈夫:“高纯这病你一个人又照顾不过来,小周不在,还不全靠金葵帮忙。”李师傅应声理解:“啊,这倒也是。”但女儿君君依然自以为是:“那人家金葵姐也不能一辈子干这个呀。反正高纯哥现在有的是钱了,另外请个人照顾他不就行了,金葵姐你就咬牙狂补习一年,你上了大学以后才能出名啊,出了名才能挣钱啊,这你肯定比我懂啊。你在这儿干这份工作,能挣什么钱啊。”

君君“童言无忌”,把这个时代少男少女的“现实”心态,表达得倒也直爽。李师傅的妻子批评女儿:“人家金葵对高纯有感情的,又不是为了拿这份保姆的钱才到这儿来的。人和人有了感情,那就能心甘情愿做牺牲了。”李师傅被妻子的话蓦然提醒,及时将问题引申出去:“君君我可告诉你,你大学毕业以前,可不许跟男孩子谈恋爱啊。就是大学毕了业,也要先顾事业,等事业稳定了,看准了人再谈。我可跟你说,今后别的事都由你,找对象的事一定得我和你妈帮你看准了才行!”君君回嘴:“高纯哥和金葵姐谈恋爱不就挺好的吗,他们谈的时候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李师傅嗔斥女儿,就以高纯金葵现身说法:“谈的好有什么用,你小孩子这方面的事你懂什么,高纯和金葵谈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跟别人结了婚。社会上的事有多复杂,哪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哪!”君君马上向金葵示援:“金葵姐,我就觉得高纯哥还是跟你最合适了。高纯哥要不是腿坏了,肯定不会娶周欣当老婆的。”李师傅妻子慌得直看丈夫眼神,制止女儿:“君君,你小孩子可不能乱讲话的……”但李师傅酒劲上头,自己的话却不可控制地多了起来:“高纯,你和周欣……你们结婚以后,实际处得怎么样啊,还行吗?”高纯看看金葵,在这个话题上,两人只能面面相觑。李师傅接着说下去:“你和金葵好了那么久,彼此都了解了。和周欣不熟,恐怕得处一阵才摸得准脾气吧。不过今天没外人,你得听师傅一句,夫妻俩过日子,互谅互让这肯定没错的,但你看凡是夫妻不合的,十有八九都是为经济上的事打架。家庭过日子,矛盾都出在钱上头。所以你听师傅一句,就算你腿坏了,可你毕竟是男人呀,你脑子毕竟没坏呀,所以家里的经济大权,还得你拿着。钱的事可以跟老婆商量,但不能让老婆做主,这个大院本来就是你家传给你的,所以还是得你亲自当家。过去清朝让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皇上的日子多不好过呀,电视台都演,你没看过呀?”

话说到这个高度,高纯脸上就有点难挂了,不得不为自己的妻子正名开脱:“周欣人挺好的,很正派,很成熟,挺有管理能力的……”李师傅笑着对妻子说:“你看,你看把高纯管的,背后都不敢说老婆坏话。”李师傅妻子倒是正面理解:“高纯多厚道啊,看人都看人家的好,从不说别人坏话的。”

这顿给君君祝喜的饭,吃得高纯并不痛快,回房后一直情绪委靡。金葵给他洗脸时问他:“困了?”他说:“没有。”金葵问:“那怎么这么没精神啊?”他说:“大晚上的要那么精神干吗。”金葵看得透他,说:“李师傅说你老婆,你不高兴了吧?”高纯闷了一会儿,承认:“我和周欣,就算没有很深的感情,但她毕竟是我老婆呀,我不希望她在我的家里,没有尊严。”金葵问:“那你为什么不批评李师傅?”高纯说:“李师傅是我师傅,自尊心可强呢,我哪批评得了他。”金葵问:“李师傅说你在家没有经济大权,是这样吗?”高纯说:“听他胡说。”金葵说:“周欣出国前让我除了日常生活和给你看病拿药的开销,用钱都要请示她的。上次我买那台热水器,不也是给她打了电话吗。”高纯这才解释:“当时我继承我爸遗产的时候,身体很差,我的律师做了很大努力,签了协议,让周欣做我财产的代管人,才算把我应得的财产争取回来。要不然那笔财产,连这个院子,就得归我姐姐管理了。”停了一下,高纯又问金葵:“周欣做事挺稳的,你觉得她这样管不好吗?”金葵连忙摇头:“没有啊,她是你老婆,她帮你管钱名正言顺呀。”高纯说:“噢。”金葵扯开话题,说:“今天要洗脚吗?”高纯说:“不洗了。”金葵说:“那咱们早点睡吧。”

金葵说咱们早点睡吧,是一起过日子的话。她睡在高纯的屋里,她在他屋里照顾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和一家人一样,很夫妻相的。也许她和高纯一直以爱人相待,所以一切言谈举止,都来得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高纯父亲生前将他的财产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儿子,一半给了女儿。从资产的账面数额上看,分给女儿的占了总额的十分之九,分给儿子的仅占一成。也许他并不知道女儿拥有的百科公司已经大厦将倾,但儿子名下的仁里胡同三号院才真正物有所值。

百科公司是被他的女婿陆子强搞垮的,这让他身后的公司持有者,他的女儿蔡东萍变成了债务累累的冤大头。法院对陆子强开庭宣判那天蔡东萍没有到场,宣判的结果她是从律师的口中得知的。

律师在法庭散庭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蔡东萍位于亚运村的那幢公寓,他走进公寓的客厅时,蔡东萍正在与她的那位壮实的生活助理孙姐在落地窗前的阳光里练着太极推手。她们练得很是认真,一丝不苟,甚至在律师向她汇报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那套你进我退的动作。

“一审判决今天已经下来了。检察院提出的偷逃税、商业贿赂和金融诈骗的控诉,经法院认定……罪名成立。”

蔡东萍的动作只是不易察觉地停了一瞬,又继续下去。律师也停了一停,接着说道:“……数罪并罚,一审判决合并刑期十五年。”

太极推手没有停止,动作依然圆顺娴熟。律师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上诉方案。但是我考虑,如果再把一审中我们提出辩护的那些理由拿到二审,恐怕对改变判决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所以我想了另一个方案,我想我们上诉的理由只有在事实方面给检察院那边找点麻烦,才有可能绝处逢生,但这个方案事关您和陆总的个人名誉,所以首先要您同意才行。”

蔡东萍继续推手,没有应声。

律师看她表情,看不出是何反应,于是就说下去了:“我想上诉二审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您弟弟高纯的妻子周欣,作为一张牌打出去。我们可以搜集一些证据,证明周欣利用色相引诱陆总,被陆总拒绝后设计报复,把这个案子的性质往个人恩怨、诬告陷害的可能性上引导一下,也许……”

蔡东萍的推手戛然而止,她走出窗前明亮的阳光,踱进旁边灰色的阴影,冷冷说道:“陆子强偷税漏税、行贿骗贷,这些事检察院税务局不都查到证据了吗,你这么辩还有什么用?”

律师口气含糊:“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说说陆总是被女人设计了,总比重复过去那些从轻的理由,要好一点吧。”

蔡东萍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孙姐端上的一杯清水,无所爱憎地说道:“他是真想要那个女人,才把自己装进去了,算他咎由自取吧,就别再让我跟他丢那份脸了。他要上诉我也不反对,我也反对不了。我们的离婚协议他不是也签了字吗?那我也没资格再发表什么意见了。二审就算维持原判,你也尽力了。我们都算对得起他了。十五年,其实一晃就过去了,他也该花这份时间好好反省一下了。”

律师明白了蔡东萍的态度,随即转移了话题。陆子强既然注定是个被抛弃的角色,那蔡东萍真正关心的,看来只剩下百科公司了。

律师说:“公司的其他几个官司现在还没什么新的情况。法院从受理到开庭,还会有一段时间。昨天我听公司财务部的赵经理说,税务局追缴的税款和罚金已经凑够了,全公司比较容易变现的资产基本上就全进去了。所以这几个债务官司一旦法院支持原告,那公司肯定拿不出东西偿还了。这个情况不知赵经理或者公司的李总跟您汇报过没有。”

蔡东萍脸色晦暗,无精打采地说道:“李总建议我赶紧注册一两个新的公司,尽快把百科公司部分还能盈利的业务转到新公司去做,然后在法院判决我们向债权人偿债的时候,把百科公司做破产处理。说这样就能保住公司的部分资产和资源,不至于全给拖进债务陷阱里去了。可财务部老赵说这个办法操作起来挺难的。你说这办法能行吗?”

蔡东萍求问的问题,边缘于合法与违法之间,律师的回答自然特别小心谨慎:“这个……从理论上说不是不行,但债权人在百科公司不能全额偿债时,也有权请求法院牵连百科系统的关联资产。既然法院现在已经接受诉讼,对百科公司的资产自然会很快冻结或者监管,所以这个时候资产运作的动作如果太大,显然不太现实。而且注册新的公司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从资质审查到入资验资到工商发照再到建立税务户头,不是马上就能接手业务的。”

蔡东萍面孔僵硬,既像镇定,又似瘫痪,她问:“你的意思是,李总的这个办法不行?那你告诉我,百科公司如果全都垮了的话,我是不是连喝碗粥的钱都没了?”

“那倒不至于,”律师说:“我问过赵经理了,公司对外欠的那几笔债务其实加起来也就是七八千万,所以我认为如果能有七八千万的资金周转一下,或者找到债权人大体可以接受的等价物抵押一下,还是力保公司不要破产为好。公司账面资产有八亿多,净资产也有一亿多,不良资产虽然比例较大,但为七八千万的现金缺口就破产,就太吃亏了。”

“到哪能找到七八千万,或者你说的等价物呢……”

不到几分钟的间隔,蔡东萍的声音一反常态地疲软下来,软得近乎茫然和祈求。但是律师接下来的提示让她渐渐枯萎下去的眼眸又重新活动起来,似乎又找到了绝处逢生的盼头。

“仁里胡同三号院不也是你父亲留下的遗产吗?那个院子按现在的市值估计,不会低于两亿元人民币。即便有价无市,作为七八千万债务的抵押物,各方肯定都可以接受的。这份财产现在归你弟弟管理,你弟弟恐怕也不愿意看到你父亲亲手建立的百科公司走到破产变卖的地步吧。他毕竟是你们蔡家的一员,毕竟血浓于水嘛,在蔡家发生危难之际,按理应当施以援手。”

从仁里胡同的院子转而说到她的这个弟弟,蔡东萍目光中的亮色又渐渐熄去,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光点,幽怨地缩进瞳孔。律师不无惋惜地说道:“您当初搬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把你父亲收藏的那些家具拿出来呢?那些紫檀黄花梨的家具很容易变现的。赵经理查了一下账,十年前你父亲陆陆续续买下这些家具,就花了两百多万,现在至少涨了十倍。”

蔡东萍长出一口怨气:“我一直不喜欢那些中式的家具,坐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我对这些玩意儿从来没兴趣,我怎么知道值那么多钱哪。”

律师恨铁不成钢地:“紫檀黄花梨,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是值钱东西啊。特别是黄花梨,现在都绝迹了,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蔡东萍糊里糊涂地说道:“当初我爸还想往我屋里摆呢,我坚决不同意,我那屋沙发坐着多舒服啊。”

律师无可奈何,又把话题转移开去,还是试图说服蔡东萍去恳求弟弟。几个月前她的弟弟还是她的仇人,而现在,却成了救命的神仙。

律师说:“其实让你弟弟出手拯救你父亲的公司并不是让他去做一件为难的事,他只需要同意把仁里胡同三号院用做抵押物就可以了,并不影响他在那里继续住下去……”

律师的话还没有说完,蔡东萍已经表态:“他没对我父亲尽过半点孝心,就得了这么大的一份财产,现在我父亲的公司需要他帮一把,还用我去说吗?他自己就应该主动把院子交出来,他的良心在哪儿啊!”

律师见蔡东萍又激动起来,便极力把话朝现实和理性的方向去说:“我印象中你弟弟还是个比较厚道的人,和你又有血缘关系,你可以避开他的老婆周欣,直接去找你弟弟谈谈。周欣是个比较精明的女人,而且个性也比较强硬,但你弟弟就比较……”

“我不去找他!”蔡东萍毫无耐心地打断律师,关于她的这个弟弟,她的心口似乎永远堵了一口怨气:“我不去找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我还求他干什么!等他不在了这院子自然就是我的,我父亲死前有话的!”

律师不得不再次提醒:“您前两天不是还让李总派人去医院问了情况吗?医生不是说你弟弟现在病情比较稳定了吗?医生不是说他的身体情况在渐渐好转吗?”

蔡东萍立即闷住了声音。

律师说:“哪怕他病情恶化天天住院,只要他还活在世上,院子就仍然还在他的手里,除非他死了,或者,除非他和周欣离婚了,你才可以重新回到这个院子,行使继承权或者代管权。可惜的是,你弟弟无论是死亡还是离异,主动权都不在你的手里。”

蔡东萍冷冷自语:“你是说,他如果不死,我就得死……”

律师承受不了这股阴煞之气,笑笑解脱自己:“作为一个人,我希望人人长命百岁,家家百年好合。作为一个律师,我只负责把法律上的各种可能性,向我的委托人做出告知。”

蔡东萍的逼问,仍然像是自语:“你是说,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等死?”

律师摇头:“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我刚才说的由你亲自出面去求你的弟弟,你求他……”

“还有别的比如吗?”

蔡东萍不能接受这个“求”字,不假犹豫地打断律师。

律师咽了口气,回答:“我刚才也都说了,比如,死亡,比如,离婚。”

“但你刚才也都说了,这两点我都没有主动权,所以你要告诉我的,就是等死!”

“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看你选哪一条了。只是在我知道的案例里,最常见的几条道路,并不适合你。”

“比如!”

蔡东萍抬头,逼问得不留缝隙,律师也只能出语极端:“比如,谋杀!”

蔡东萍当然愣住了,律师也就一笑:“你敢吗?”

“谋杀”这个词显然让蔡东萍感到意外,“谋杀?”她慌乱地摇头:“我是女人,我不擅长这种事情。还有别的比如吗?”

“比如,间离。”

“间离?”

“只有把周欣从你弟弟的生活中间离出局,你才可以接管你的弟弟,也就是,接管那个院子。”

律师说完之后,屋里静下来了,静得没了一点声音。没有声音的时候人的表情会被放大,大到无法遮掩地残忍和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