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加勒比海不全是里奇家的财产。

在飞往迈阿密的途中,温切像只蜷曲的猫躺在小型短距起落飞机的后座上。此刻他在想,即使没有黑手党头目的特许,他也是这个地区未加冕的国王。

加勒比海群岛到处点缀着疗养胜地,起初先是由秘密犯罪组织按照是否允许开设合法的赌场的法规划分岛屿所有权,如果开设赌场不合法,那么该岛屿就会公认为开放地区。其次,它们隶属古代的采邑,这要追溯到梅耶-兰斯基古巴霸权国时期。但像里奇这样的家族自始至终与这个地区不可分割。

梅耶和伊塔洛的父亲埃托雷的关系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开始的。梅耶当时做的是糖蜜生意。后来梅耶和布格西-西格儿改行成了雇佣杀手,他们的第一个顾客就是埃托雷。

他的儿子欧金尼奥,也就是温切已故的父亲,在布格西和梅耶的门下研究碎冰锥,当时报纸也开始将他们称之为雇佣杀手公司。所以温切在拉斯维加斯①学徒毕业时,很自然就会想到在一个享受特许经营权的地区开展业务,加勒比海的当地人在大巴哈马岛上为他留了空缺,像温切这样的行家,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①美国内华达州东南部城市,以其夜总会和赌场著称。

疗养胜地的生活让他如鱼得水。他穿上小小的游泳裤,看上去很帅气。他能喝很多冰冻果汁鸡尾酒,会跳所有最流行的舞蹈,善于应付有钱的阔太太,她们给他带回密执安州大瀑布城远不仅仅是几张快照。

更重要的是,他谙熟卡西诺赌场的经营之道,能让它像他自己的老虎机那样吐出每分每毫利润。因此,他和其它犯罪团伙签订管理合同,共同经营加勒比海疗养胜地。

“齐奥,”温切曾经有一次乞求他的叔叔伊塔洛,“我一半以上的利润都是合法的,我干吗不能像教授那样见到日光?”

“你要见到日光吗,小蠢货?难道你要把你非法的赌场,还有那些妓女、那些毒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我会把它们从里奇娱乐公司分离开来的。”

“听你齐奥叔叔的,温切。什么时候让日光照进来,我会告诉你的。”

“那要等到我葬礼的时候,”温切牢骚满腹地说。

他今天并不盼望着飞回曼哈顿。陪他这次短途旅行的不是往日陪同他的飞行员,这让他有些紧张。不仅如此,他还发觉在埃留提那、格林纳达、马斯提格以及瓜达卢佩做错好几件事情。他让人杀死了一个出纳主任,他花去三倍的价钱制造了一个冲浪事故的假相。但到现在,那位淹死的出纳主任将面额为五十的十万英镑藏在何处,还是没有任何线索。他几乎能听到齐奥-伊塔洛的训斥:“如果一个人已经死了,他还能对你说什么呢?”

再者,和温切上床的那个高个红发女郎令人尴尬地结束了他的加勒比海之行。她是一个希望置对手于死地的轮盘赌手,在俄亥俄和印第安那州拥有好几家女式礼服连锁店。温切从一开赌都是要大的,因为在赢钱之前,他可以将口袋里的钱输光。问题出在他和她做了一夜的露水夫妻。她捉弄了他,她在媾欢时发出的喊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温切并不看重两个人之间的性生活。甚至在读中学的时候,他仍认为只有性病态者才会对女人做爱时的反应感兴趣。

女人的确能使你的生活变得复杂。瞧那位印第安女人,她损害了里奇家族的利益,把查理搞得神魂颠倒。但是有一点,查理追求体面的社会地位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而那个印第安人婊子只是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红发女人的性高潮总是让人尴尬。

然而与从他的“外部”经理劳罗那儿得到的消息相比,这些是不值得一提的区区小事。劳罗是他的堂弟。所谓“外部”指的是为了提高顾客的需求量,温切通过宾馆招待和妓女出售可卡因和海洛因。劳罗负责操作这一切。他看管的这个摊子所获利润迅猛增加,以致在里奇旅游胜地以及其它里奇家族的领地里,毒品的获利与卡西诺赌场瞒报的赌场利润旗鼓相当——两者都是瞒报利润。看到里奇家族在这么短时间里,控制了这么大的利润,梅迪林卡特尔①要求零售利润的分成。劳罗只好以每公斤两万美元的价格另辟货源。温切知道是从一个新的生产地区搞到的货,不过不是南美,而是远东的某个地方。这无关紧要,劳罗只对减价货感兴趣。

①英文中artel的译音,意思是联合企业。

魔尼小型飞机能运载四名旅客,温切就蜷曲着身子躺在后舱里。飞机从大巴哈马岛将他送到迈阿密机场。飞机降落后,温切将转乘一架里奇家的福克尔128,这种型号的飞机是专为那些挥金如土的赌徒而设计的,专门运送他们到加勒比海各旅游胜地。温切似乎睡着了,但他的脑子并没有在休息。

温切心里不能平静。他的肤色带有一点儿阿拉伯人的淡褐色。那张鹰似的脸没有一点生机,眼睛下面泪囊黑黑的,像是涂了一层睫毛膏。劳罗带来了坏消息:新辟的货源要泡汤。他们本来同意每周提供五十公斤,现在削减为十一公斤,因为启动新的生产实验室有难度。

魔尼是一种速度快、噪音大的小型飞机。温切微微睁开双眼,看到燃料指示灯上的储备几乎还没有什么消耗。这意味着这个型号已经改装过了,多增加了几个油箱,用来作长距离的水上飞行。

温切熟悉这架飞机,但不认识驾驶员。送他到迈阿密机场的通常是一个叫诺姆的胖墩墩的家伙。今天驾机的是一个瘦高个儿,戴着近乎是黑色的深绿色飞行眼镜。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讲。

温切在旅途中喜欢安静,这样他可以摆脱他的经理们要他处理的一大堆问题。天气晴朗的时候,这样的旅行妙不可言,或许能在途中睡上一觉。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黑色鬈发,然后使劲地搓揉着,试图想出处理毒品货源下降的办法,因为货源不足减少了他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利润。

他从飞行员的肩上看了一眼飞行高度。“一万两千英尺?难怪我呼吸困难。下降高度。”

“这是指定飞行高度,里奇先生。”

“我说过了降低高度。什么狗屁指定高度要一万两千英尺?我们都缺氧了。”

温切看着飞行员做了一系列的倾侧转弯。测高仪上的指针随之开始下降。“进入平飞。我要做几次之字形飞行。”

他又恢复了猫一样的蜷曲姿势,被黑色粗斜棉布裹着的膝盖拉到了他的胸部,身体下面压着穿着尖跟牛仔靴的双脚。过了一会儿,他进入了迷迷糊糊的半意识状态,脑子里似乎尽是最稀奇古怪的念头。他能感觉到飞机缓缓内侧转弯时的震动,好像他母亲推摇着的摇篮哄他睡觉一样。

他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肺部空虚!窒息!他猛地睁开眼睛。测高仪的指针又回到了一万两千英尺。要是在平时,温切一定会火冒万丈。可这回他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似的。坐在他前面的飞行员从他棕色皮夹克右边口袋里,掏出一把勃朗宁自动手枪。温切看到他打开保险。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压在身体下面的靴子,蜷缩成一团。他的鬈发似乎像触了电似的竖立起来,俨然像受惊的猫。飞机的控制器就在他面前晃动着。飞行员很快会猛然转身,用枪对着他,然后——

温切突然抬起双脚,牛仔靴的后跟猛击在飞行员的后脑勺上。他的身子蓦地向前,好像被卡车猛撞了一下。他身体的重量压在控制器上,飞机顿时向下俯冲。自动手枪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温切急忙伸手抓住。

魔尼直往下俯冲,速度越来越快。测高仪上的指针发疯似的打转,从一万二,降到一万,八千,六千。黑如夜色的眼镜紧紧罩在飞行员的脸上,像一只愤怒的大鹰。温切的耳朵开始疼痛难忍。温切在飞行员醒过来之前牢牢抓住方向控制盘,他翻身钻到驾驶舱的右座上,拼命将控制器往回拉。

飞机抵御着强大的引力,又抬起了头。温切脸上感到一股猛烈的牵引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抠进他的皮肉。他感到头发被一股力量压平了。他的胃似乎被提到了嗓子眼儿,酸水往上涌。突然,魔尼开始平稳飞行。两万英尺!控制器被他拉到了头,一英寸没留下。好悬,温切心说,可我安然无恙,还在这儿。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是什么飞行员。他做过大量的岛上飞行,本想能弄一份飞行执照,但是总是被耽搁下来。他身边的飞行员动弹了一下,摸了摸后脑勺,哼了几声。温切听了听他的呻吟,分辨出他是在装腔作势。这个杂种是被吓坏了,但还没有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

温切卸下手枪里的子弹夹,然后让弹夹里的一颗颗子弹掉在飞机的地板上。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抢膛里第十三颗闪闪发光的铜壳弹头。

“很抱歉。”说着,他将卸了子弹的枪还给飞行员。

“我不明白。”

“我有点高空多疑症。”

“可我什么也没做,里奇先生。你冤枉我了。”

“这我知道。”温切佯装着一脸的歉意说道。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飞机飞得太高了,刚才我神志不清。忘了这些吧,好吗?”

“当然。你这一脚好重。”

“好啦,”温切轻松地说,好像飞行员对他做了某个承诺,“明白了吗?我只是神经发作。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事了,你也会得到一笔奖金。哦,你瞧,迈阿密机场。刚才我只是有些惊恐,没其它什么意思。你不会对别人说吧?”

飞行员眯着眼睛肯定地笑了笑,“我保证。”

他开始与机场控制台通话,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关掉引擎,启动引擎”之类的话。四分钟后,飞机降落,缓缓向机场边上开去,那儿有一个标有“里奇”的大机棚。“从右边进去。”

一进机棚,飞行员关上引擎。他和温切从驾驶座上下来时,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向他们走来。在暗淡的灯光下,飞行员摘掉黑色飞行眼罩。

温切的穿着牛仔靴的脚尖锋利得像把匕首,他出其不意地对准飞行员的腹股沟猛踢了一脚。就在飞行员疼得躬着腰的当儿,温切两手紧紧锁住刚才还被他踢了一脚的脖子。剧烈的挣扎使他们连成一团。温切的鬈发随着他拼命使劲在颤动,飞行员的脖子在他手上猛烈向前挣扎着。温切使了一招空手道斜掌猛劈,只听见喀嚓一声。飞行员向满地是油的水泥地上倒去,穿工作服的男人眼疾手快,跑上前去接住了他。

“天哪,”他嘀咕道,“你等于给了我一个警告。”

“我想把这家伙处理掉,我们得追踪调查他的踪迹。我想知道他在长岛培口尼克湾有无工作。这叫做技术性加倍①?这个术语你还记得吗,肯尼?”他的手放在激烈跳动的胸口上。

①赌场行话,旨在向同伴传递有关持牌实力的信息而非惩罚性的技术性加倍。

“嘿,老哥,我可是最喜欢赶时髦的。”

“这家伙约好了要向齐奥-伊塔洛汇报。你懂我的意思吗?”温切揉了揉受伤的手掌边。他眯起眼睛,好像很痛。“另外,给我两片阿司匹林。我们降落时速度太快,我的耳朵吃不消。”

“我得到那架福克尔上去拿。”

温切显得清瘦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我得回家看妻子。”他头疼得更厉害了,此刻血管里的亢奋已经渐渐消失。这也难怪:这几天夜不能寐,耳朵里总在嗡嗡作响,毒品货源又迟迟不能解决;在一万两千的高空中有个疯子要干掉他。可是勒诺总需要得到满足,只是为了证明她一直想怀个孩子。其它借口行不通。

“嘿,肯尼,给你一个忠告。千万别结婚。”

“太迟了,温切。”

他们一起将不省人事的飞行员拖到一间小房间里,油地上留着他的黑色飞行眼镜。他们看上去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