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有风暴。我醒来时,听到雨水冲击窗格子的声音,是从开着的窗户那儿传来的。有人敲门,我轻轻地向门口走去,不想却惊醒凯瑟琳。是酒吧老板,他穿着大衣,手里拿着湿帽子。
“中尉,我有事要告诉你。“
“出什么事了?”
“非常严重。”
我四周看了看,房间里很暗,雨水从窗户流到了地板上。“进来吧。”说着,我拉着他的胳膊进了浴室。关上门,开了灯。我坐在浴缸边上。
“怎么了,埃米诺?你有麻烦了吗?”
“不是我,是你,中尉。”
“是吗?”
“他们早上要来逮捕你。”
“真的?”
“我来告诉你。我到城里去了,听见他们在一个咖啡馆里谈论这事儿。”
“我知道了。”
他站在那里,穿着湿大衣,拿着湿帽子,什么也没说。
“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
“与战争有关。”
“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知道,以前来这儿的时候你是个军官,而现在到这儿不穿军装了,这个大撤退后他们到处抓人。”
我想了一会儿。
“他们什么时候来抓我。”
“早上,我不知道确切时间。”
“你认为该怎么办?”
他把帽子挂在挂毛巾的钩上,湿帽子太重了,落到了地板上。
“假如你无所畏惧逮捕也不可怕,但被逮捕总是不好,特别是现在。“
“我不想被逮捕。”
“那么去瑞士吧。”
“怎么去呢?”
“划我的船去。”
“外面有暴风雨。”我说。
“现在已经过去了。天气很差,不过你会平安无事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
“马上走,他们可能早早就来逮捕你。”
“那我们的箱子怎么办?”
“收拾好,让你夫人穿好衣服。我来提箱子。”
“你待在哪里?”
“就在这儿等着,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在大厅里。”
我开了浴室的门出来,又关上了门,来到卧室里。凯瑟琳已经醒了。
“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凯,没事,“我说,“马上穿好衣服,去瑞士好吗?”
“你去吗?”
“不去,”我说:“我想上床。”
“到底怎么回事?”
“酒吧老板说他们明天早上要来逮捕我。”
“酒吧老板疯了吗?”
“没有。”
“那么,亲爱的,快点,我们穿好衣服出发吧。”她坐在床边很困。“酒吧老板在浴室里吗?”
“是的。”
“那我就不洗了。亲爱的,别看我,一会儿就穿好了。”
她脱掉睡袍时,我看到了她白色的后背,然后我就把眼睛转开了,因为她这样要求我。因为怀孕她有点显怀了,所以不想让我看。我边穿衣服,边听外面的雨声,我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装到箱子里。
“凯,我的箱子里很空,需要把你的东西放进一些吗?”
“我快装好了。”她说,“亲爱的,我真蠢。不过酒吧老板为什么要待在浴室里?”
“嘘——他等着帮我们提箱子。”
“他太好了。”
“他是个老朋友。”我说:“有一次,我几乎给他寄黄烟来了。”
我透过开着的窗户向外看,外面很黑,我看不见湖,只能看见黑暗和雨,风小了。
“亲爱的,我穿好了。”凯瑟琳说。
“好。”我进了浴室。“这是箱子,埃米诺。”我说,酒吧老板提起了两个箱子。
“你帮助我们,你真好。”凯瑟琳说。
“夫人,别客气。”酒吧老板说:“我很高兴能够帮助你们,又不给自己惹麻烦。听着,”他对我说:“我提着箱子从招待们的楼梯下去,到小船那儿,你们就像散步一样走过去。”
“这样的夜晚散步很好。”凯瑟琳说。
“天气很糟也无所谓。”
“我很高兴有一把伞。”凯瑟琳说。
我们走过长长的大厅,走下铺着厚厚地毯的宽大的楼梯。在楼梯口,门房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他吃惊地看着我们。
“先生,你们要出去吗?”他问。
“是的。“我说我们想沿湖走走,看看风暴。
“先生,你没有没有雨伞吗?”
“没有,”我说:“这件大衣可以挡雨。”
他有些疑虑。“先生,我给你一把伞。”他说,随后取了一把大雨伞,“先生,伞有点大。”我给了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噢,先生,你真好,谢谢。”他说。
他把门打开,我们到了雨中,他对凯瑟琳微笑,她也向他笑笑。“别在暴风雨中待得太久,”他说。“你们会淋湿的。”他只是二号门房,所以英语很蹩脚。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说。打着大号雨伞,我们在黑暗中穿过湿淋淋的花园,沿着大路向湖边走去,又湿又冷的风打在我们的身上,我想山上一定下雪了。黑沉沉的湖水拍打着岸上的岩石,我们到了酒吧老板锁船的地方,他从树丛后走了出来。
“箱子放到船上了。”他说。
“我想把船钱给你。”我说。
“你有多少钱?”
“没多少。”
“你以后给我寄钱吧,没关系。”
“多少钱?”
“你想给多少?”
“你说多少?”
“你要是顺利到达了,就寄给我五百法郎。等你脱险了就不在乎这些钱了。”
“好。”
“这是三明治。”他递给我一个手提袋。“酒吧里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一瓶白兰地,一瓶葡萄酒。我把这些装进了我的箱子。”
“好,给我五十里拉。”
我把钱给了他。“白兰地很好。”他说:“可以给你夫人喝一点。她最好上船去。”他扶着船,船一起一伏地碰碰撞着石岸。我扶着凯瑟琳上了船,她坐在船尾用披风围住自己。
“知道往哪儿划吗?”
“向湖上游划。”
“知道有多远吗?”
“要过了鲁易诺。”
“要过了鲁易诺、坎那罗、坎诺比欧、船拉诺,只有到了柏瑞莎格,你才能到瑞士。你们一定要路过塔玛拉山。”
“几点了?”凯瑟琳问。
“才十一点。”我说。
“如果你不停地划船,应该在早上七点钟划到。”
“那么远吗?”
“三十五公里。”
“我们怎么走呢?在雨中我们该有个指南针。”
“没必要。先划到母亲岛,然后从母亲岛的另一侧顺着风向划。风会把你带到巴兰萨,在那儿你能看见灯光,就从那儿上岸。”
“风也许会转向。”
“不会。”他说。“这种风要一直刮三天,风是从马特龙峰上吹下来的。”
“现在我来付船钱吧。”
“不必了。我宁可冒一次险,如果你顺利到达了,能给我多少就寄多少。”
“好吧。”
“我想你不会翻船的。”
“那很好。”
“顺风划向湖的上游。”
“好的。”我上了船。
“你留下付给旅馆的钱了吗?”
“是的。在房间里的一个信封里。”
“好,祝你好运,中尉。”
“也祝你好运。我们会永远感激你的。”
“你要是翻了船就不会谢我了。”
“他说什么?”凯瑟琳问。
“他祝我们好运。”
“祝你好运。”凯瑟琳说:“非常感谢!”
“准备好了吗?”
“好了。”
他弯下腰,推船帮我们启程。我用桨划着水,用一只手向他挥手告别。酒吧老板也向我们挥挥手。我们看见了旅馆的灯光,我用力地划,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灯光。
我在黑暗中划着桨,保持让风不停地吹打着我的脸。雨已经停了,只是偶尔随着风撒落几滴,天非常黑,寒风刺骨,我看得见凯瑟琳坐在船尾,却看不见船桨划起的湖水。船桨很长,却没有皮革的护垫使它不那么滑,我推桨,压起,向前倾斜把它压入水中,划水,再拉动,尽量轻松地划水。我没有把桨打得更远,因为我们顺风划船。我知道手上会磨起水疱儿,因此尽量使水疱儿起得越晚越好。船很轻,划起来很轻快。我在看不见的水中用力划动,希望我们很快就可以到巴兰萨的对岸。
我们一直没有看到巴兰萨。风把湖水吹得起伏不定,我们在应该看到巴兰萨的地方没有看到,也没有看见灯光,最后我们在看到离湖很远的灯光时靠了岸,那地方是因特拉。此后我们一直没有看到灯光,也看不到湖岸,只是在波浪翻滚不定的湖面上不停地划着。有时波浪把小船高高举起,我的桨碰不到湖水,风浪太大了。我不停地划着,直到突然我们靠近了一块高高耸起的岩石。浪花拍击着岩石,升得高高的,又突然跌落下来。我用力地摇动右桨。用右桨调整方向,终于又回到了湖中。直到远离了那一处礁石,我们再次向上游划去。
“我们已经到了湖的另一岸。”我告诉凯瑟琳。
“怎么还没有看见巴兰萨?”
“我们错过了。”
“亲爱的,你怎么样?”
“我很好。”
“我可以划一会儿。”
“不用了,我不累。”
“可怜的弗格逊,明天早上她到旅馆时会发现我们已经走了。”
“我可没想到那些。”我说,“我关心的是在天亮以前到达瑞士湖面,海关警卫会发现我们。”
“还远吗?”
“从这儿还有三十公里。”
我划一个晚上。最后,我的手疼极了,几乎无法用它们握桨了。几次我们险些被冲到岸上去。我尽量靠着湖岸划,因为我怕在湖口迷失方向而浪费时间。有时,我们靠岸那么近,可以看见岸上一排排的树,沿湖的大路,以及路那边的山岭。雨停了,风驱散了乌云,月光透了出来,我已经可以看见湖面上像白色帽子一样的云层和远处雪山上的月亮。一会儿乌云遮住了月亮,湖泊和远山消失了,但这时比开始时亮了许多,我们可以看见湖岸。终于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岸了,我把船划得离岸远一些,以免从巴兰萨来的边防警卫看见我们。月亮又来时,我们可以看到山上白色的别墅和树林中时隐时现的白色道路。我一直不停地划着。
湖面变宽了,在对面山脚下的一侧岸上有些灯光。我想那一定是留诺,假如真是留诺,我们就赢得了时间。我收了桨,靠在坐位上,我划得太累了,胳膊,肩膀和后背疼得刺骨,手也很疼。
“我可以撑开伞。”凯瑟琳说,“我们可以借风力走一程。”
“你能把舵吗?”
“我想可以的。”
“你拿着这枝桨,用胳膊夹住了,贴着船掌握方向,我来打伞。”
我到了船尾,告诉她怎么拿桨。我拿起门房给我的大雨伞,面向船头坐下,撑开了伞,它啪啦一声打开了,我抓住它的两侧,骑着扶手的钩坐上去,它灌满了风,我感到船向前冲去。我努力地抓紧伞的两侧,它撑紧了船也开快了。
“我们前进得漂亮极了。“凯瑟琳说。我只能看见伞梁,伞水平拉紧着向前推进,我感到被伞带走了,所以把双脚钩在一起,压住伞柄。突然我感到一个伞梁打在我的前额,我想用手去推被风吹弯了的伞顶,它却全都收起来了,我被它夹在了里边。我把雨伞从腿上取下来放在船头,到凯瑟琳那里去拿桨。她在大笑,推开我的手笑个不停。
“怎么了?”我抓过了桨。
“你拿着那把破伞显得那么可笑。”
“我想也是。”
“亲爱的,别难过。刚才太有趣了。你看上去有二十尺宽,抓住伞边的样子格外动人——”她笑呛着了。
“我来划船。”
“你休息一会儿,喝点酒。今晚太伟大了,我们走了那么远。”
“我得保持船不被波浪灌水。”
“我给你拿酒。亲爱的,一会儿休息一下。”
我把桨压起来。凯瑟琳打开了提箱,把白兰地酒瓶递给我。我用小刀启了盖,长长地喝了一口,热辣辣的,热量很快就传遍了我的全身,温暖又振奋。“真是可口的白兰地。”我说。月亮又躲到了云层后面,但我可以看到湖岸,前面似乎又出现了一个岛屿。
“凯,你暖和吗?”
“我很好,只是有点麻。”
“把那些水舀出去,你就可以伸直腿了。”
接着我划船,听着桨拍打水的声音,看着凯瑟琳把船尾的水舀出。
“把舀子给我好吗?”我说,“我想喝一口水。”
“太脏了。”
“没关系,我涮涮它。”
我听见凯瑟琳舀子的声音,接着她把盛满水的铁罐递给我。喝了白兰地我感到口渴。水冰一样地凉,搞得我牙很疼。看到了前面的湖岸,我们离那个长长的岸滩近了。岸上有灯光。
“谢谢。”我说着把铁罐递给她。
“我很高兴帮你。”凯瑟琳说:“你还想要吗?”
“你想不想吃东西?”
“不吃。过一会儿我会饿的,那时再吃。”
“好的。”
前面长长的一条岸滩是陆地伸进湖里的。我只好向更深的湖中划去,绕过它。湖面现在变窄了,月亮又露了出来。要是边防警卫此刻在巡察能看见我们小船的黑影。
“你好吗,凯?”
“我很好,我们到哪了?”
“我想我们至少还要划八公里。”
“还得划那么久,小可怜,累坏了吧?”
“没有,只是手有些疼。”
我们继续向上游划。在右侧岸上,山与山之间有一片平坦的大地,一条低低的湖岸。我想那一定是坎诺比欧。我离岸边很远。因为在这里,我们最有可能被发现,在另一边岸上有一个圆顶的山。我知道必须划过那座山,向上游至少划五公里才能到达瑞士水面。月亮快要落下去了,在它落山前天空又布满了乌云,天又黑了下来。我还是在深湖中行进,划一会儿休息一下。
“我来划一会儿。”凯瑟琳说。
“我觉得不该让你划。”
“胡说,那样我会更好,否则我快要冻僵了。”
“凯,我想你不该来划船。”
“别装糊涂了,对于怀孕的妇女来说,轻轻地划船是最好的运动。”
“好吧,你轻轻地划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我披着大衣坐到船尾看着凯瑟琳划船,她划得很好只是船桨太长用着不方便。我打开箱子吃了点三明治,再喝了口白兰地,感觉好多了。
“你累了就告诉我。“过了一会儿我说:”小心别让桨打到你肚子上。”
“要是那样,”凯瑟琳在两次用力划动中回答:“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我又喝了口白兰地。“你怎么样?”
“很好。”
我又喝了一口酒,轻轻挪到了船头。
“我划得很好。”
“到后面去,我彻底休息好了。”
喝了酒我划得更加轻松平稳了,口渴了,我又喝了点水。
天亮前又掉雨点了,我们现在有大山遮蔽着,天快亮了,我努力尽快划到瑞士境内。很快,我们就可以看清岸边山的岩石和树木了。
“听,”凯瑟琳说。我停下桨,听到了机动船的马达声。我迅速划向岸边,静静地躺下。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船尾有四个边防警卫,他们的披风被风吹鼓并且倦容满面。我可以看见他们的帽子和披风上的黄色,终于他们离开了。
我再次把船摇到远离湖岸的深水中,在雨中划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候,又听到机动船的声音了。我停止了划船直到发动机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凯,我想我们已经到瑞士了。“我说。
“真的?”
“只有看到瑞士军队才能确定。”
“或者瑞士海军。”
“刚才的机动船也许就是瑞士海军的。”
“到了瑞士我们好好吃顿早餐。”
天已经大亮了,雨还在下,风也不停地刮着。我们可以看到岸上石砌的房子,小山上的别墅和一座教堂。我确信我们已经到了瑞士了,只见一个士兵从咖啡馆里走出来。他穿着灰绿色的军装,像一个德国人,他看见了我们。
凯瑟琳向他挥手,士兵笑了笑,也向我们挥挥手。
“那我们上岸去吃早饭好吗?”
“好的。”
我用力划左桨,船靠岸了。我把船停好拉着一条铁链,踏上了湿漉漉的岩石。我们终于到了瑞士了,我系好船把手递给凯瑟琳。
“我的脚麻了感觉不到。亲爱的,我们真的离开了那个充满血腥的地方吗?”
“是的,我们自由了,你意识到了吗,我们到瑞士了!”
我们进了一间咖啡馆,坐在一张干干净净的木桌子旁。
“我不在乎他们没有果酱卷。”凯瑟琳说:“我想了一晚上,但没有我也不介意。”
“我想一吃完饭,他们就会逮捕我们。”
“亲爱的,别想那些。我们先吃饭,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是英国人和美国人。”
“你有护照吧?”
“当然有了。我们别说这些了,高兴点。”
早饭后,他们逮捕了我们。把我带到了一个房子很旧的海关。
“你们的国籍?“一个瘦瘦的,样子很威严的中尉问我们。
“美国人和英国人。”
“把护照给我。”
他仔细地看了很长时间。
“你们为什么以划船这种方式进入瑞士?”
“我喜欢划船,我是一名运动员。”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做冬季运动。我们是游客。”
“这不是做冬季运动的地方。”
“我知道。我们想从这儿去有冬季运动的地方。”
“你们在意大利做什么?”
“学建筑,我表妹在那里学习艺术。”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说完他拿着我们的护照进去了。
他出来时对我们说:“你们要去一下劳卡尔诺,可以乘马车,士兵拿着护照和你们一起去。“
他检查了我们的提箱后问,“你们带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里拉。”
“你表妹带了多少?”
凯瑟琳有一千二百多里拉。中尉对我们的态度明显变了,“你们要做冬季运动可以去文根,我父亲在那儿有个旅馆,而且常年营业。”
“太好了”,我说,“可以把名字告诉我吗?”
“我写在卡片上。”他礼貌地把卡片给我。
在劳尔卡诺,他们例行公事又盘问了我们,给了我们临时签证。这种签证他们可能随时收回,我们需要向他们汇报我们的行踪。无论如何,我们又拿到了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