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没有再见持逸,倒是不时听串珠提起,持逸为我的病情日夜祝祷,茶饭不思。

这一年的雨水这样多,连绵的秋雨,下得人的心境全沉了下去,沉到底,那么安静。一颗心,几乎波澜不惊。

我很少出门,却独喜欢上问星台。

那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远远可以望见宫廷以外的东坊西市,人间烟火鼎盛。

皇兄的到来我无所察觉。

他取了一袭披风披在我身上,叹惜道:“风寒才好,还要再来一次吓人么?”

我的微笑淡薄似浮光,扫不开天际的雨丝,指着远处的烟火人家,道:“皇兄,你瞧。”我微微一笑,“若是做一个普通人,该有多好。”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声音铮铮如弦断般决绝,翻出难言的绵软无力:“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我身在帝王家!”

皇兄怜惜地望着我,“芊羽,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无奈。”他抚着我的肩,“你瞧远些,大周江山风烟八万里,皆在我们足下,并非人人可以企及。”

我凝眸望着烟雨中仿佛洗褪了颜色的楼台殿阁,轻轻道:“大周朝江山风烟八万里,雪魄所求的,只有一个持逸。”

皇兄凝视我片刻,“你还放不下他么?”

我伸出手接出一滴清凉的雨水,兀自微笑,“若这天可以不下雨,我必能放得下他。”

皇兄默默叹了口气。我道:“皇兄,你和我不一样。你心爱的人虽然出身微贱却成为了你的皇后。我没有你这般幸运。皇兄,你的情爱太顺利,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和感受。爱而不得,是如何侵人心骨的难受。”

皇兄半晌无言,轻轻拢一拢我的肩,道:“若是可以,朕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再有这种难受。”他靠近我,耳语道:“持逸也算不得辜负你,你病着那些日子,他死命求母后放他来看你一眼,你晓得么?他为了能见你,额头也磕破了。”

我的眸光一亮,心头似有什么被瞬间点着了,片刻问:“他好么?”

“还好。”

我定一定神,道:“皇兄,让我见他。”皇兄摇头,我沉思须臾,道:“最后一次。”闭上双目,再不言语。皇兄默然无声,良久,才听得他的薄靴砦砦作响,一路出去了。

他瘦了许多,额上的伤口像极了那一晚我的唇印,如不完满的新月,鲜红触目。

我轻声道:“何苦呢?”

他清癯的面庞绽开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你好了便好。我真怕你会死。”

我靠近他,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既然怕我死,担心我,为什么不让我在你身边?”

他微微正色,“帝姬,我已向佛祖许愿,若你的病能好转,小僧愿诚心侍奉佛祖,再不生二志。”

心中激冷一疼,“持逸……”我极力克制着自己,道:“持逸,遇见你我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这么多年,我都一直是活在梦里,宫里的生活,锦衣玉食,都像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那天在山门遇见你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是活了,是真实的。”“持逸”,我几乎是在哀求了,“你告诉我,你是否是像我爱着你一样爱着我?”

我低低沉吟:“你从不告诉我。”

他的眼睛,我几乎是熟悉了那么多年一般,和我睡梦中常遇见的那双眼睛那么相似。它望着我,目光温和而纯白,清明似霜雪。他说:“是。持逸也这样爱慕着帝姬。”

我的泪,温热的落了下来,心里充斥着膨胀地快要裂开的喜悦,扑进他怀中紧紧拥抱住他的脖子。

他只是保持着那样端正的姿势,并不来拥抱我。他手中紧握着一串佛珠,轻声道:“可是持逸更敬慕佛祖。”他的语气有些哀凉,“持逸爱慕帝姬已入魔障,不可再毁帝姬大好良缘。”

我的心绪凉了半截,急切道:“持逸,我的大好姻缘是你啊,不是楼归远!你以为我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是良缘美满么?!”

九月的月光,清冷如洁白的霜,照在他面上,光华宛转。

他的佛衣轻轻被风扬起,宛若白云初落,晓雾弥散。

他牢牢迫视住我,“芊羽,背叛你,我不忍。但我一心入佛门,背叛佛祖,我不能。”

我的双腿有些委顿,几乎要跌倒,望着他,颤颤道:“可是,佛祖是死的,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难道你不要我,偏偏要一个冷冰冰的佛像么?”我抓住他的手抚在我脸上,叫道:“我是活着的呀!”

持逸的眼眸中尽是无声的炽热的痛苦。他扣在我脸颊上的指尖有些颤抖,像青松的松针,凌风微动。

我多么希望,他可以牢牢抱住我,对我说,“芊羽,我只要你。”

我多么希望!这样热切的诚挚的希望,燃烧得我所有的力气都聚合在了心口一般,沉重而沸扬,快要透不过气来。

良久,几乎等到月也要西沉了。晚来的露水溽湿了前襟广袖,袖子上绣的金丝白纹昙花在露水的印渍下也有些黯淡了光泽。一点金一点亮,刺痛我满怀期待的一颗心。

天色乌黑,鸦鸣呜咽如啼,梧桐树亭亭直立,那么阔而绿的叶子都已经凋零了,只剩下荒白的树枝,寂寥地伸展着,那种姿态,仿佛无语问苍天。

无语问苍天。

他和我,忽然之间,无言以对。

我忽然觉得,深夜里,鸦鹊的哀鸣,悲凉如斯。这样冷,我环抱住自己,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持逸的手,和我一样冰凉。

我们温暖不了彼此。

脑子里呀呀地疼着,仿佛是一双坚硬的翅膀在搅动着,抽搐着。越是疼痛,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淡淡道:“持逸,或许你不是我心里那个勇敢洒脱的男人。”

他平视着我,道:“是。”

我微微一笑,“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和从前没有两样。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我想像里的男人,所以无论你心中是否有比我更要紧的东西,我都是喜欢你的。”

他的脸色有些微的潮红。他镇声道:“不错。遇见雪魄帝姬,我的人生全盘凌乱,几次几乎会死。可是芊羽,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我生命里的幸运还是不幸,可是如果不遇见你,我的生命会是一滩死水。”

“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我的泪水灼热滑落,在这个冰冷的寒夜里有奇异的温度,“持逸,这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我多不愿意说这样的话。我真想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能和你在一起。可是……这一生我们真正是要无缘做夫妻了吧。”

持逸反握住我的手,“咱们,修一修来世吧。”他的手那么用力,就像他的语气一般,紧紧抓攫着我,“芊羽,我总是在想,若是那一天,我在见到你后没有执意要出家,或者你没有答允我让我出家,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会为你入朝为官,尽管那会违背我的心性,可是为了你,我愿意。我会为你去参选凤台,芊羽,或许今日,你就可以风光下降与我。可是芊羽,我们已经错过了。我的母亲已经背叛过她的信仰,我却不可以。上代人发生过的悲剧,难道还要在我们身上在发生一次么?芊羽,即便我输得起,可是我不愿意世人都嘲笑你,你不应该承受这些!”

我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仿佛是一滴无心落下的露水,满心满肺地绞疼着,我死死忍住,凄微一笑,道:“就算做不成鸳鸯之宿,想要在一起,咱们总是有法子的。”

持逸容色悲悯,阻止我道:“佛忌世人执着,芊羽,你为我,已经失去太多。”

我的泪凝在眼眶中,徐徐舒颜微笑:“遇见你,我得到太多。”

我凝望着他,几乎要把他的形容深深刻进我的眼眸底处。缓缓松开他的手,踏着最后的月色离去。

佛是他的信仰,而他是我的信仰。持逸不能背弃自己的信仰,我亦不能。如果我所身负的权势和荣耀是阻碍我和他磐石,我要这天下尊荣来做什么?转念如电,我伸手摘下紫金翟凤珠冠往地上一掼,既然如此,便不要这帝姬身份,长伴于青灯古佛之侧,与他一同侍奉他的信仰罢了。

母后,自然是不肯的。为着我是因为持逸的缘故,几乎要恨煞了持逸。

我心意已决,终究还是有些后怕。

私下里问槿汐姑姑,母后是否会杀了持逸断绝我出家之念。

彼时我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刀刃,锋刃雪白,吹发即断,这是我用来防身的爱物。

我的话语轻而坚决:“若母后真杀了持逸,孤一定自裁追随。”

槿汐姑姑抚摩着我的额发,叹气道:“帝姬以为太后是这样的人么?”

我摇头:“母后明于事理,想必不会。可是……孤还是害怕。”

槿汐姑姑为我斟上一杯香片,道:“太后绝不会杀了持逸,也不会加害于他。帝姬可以放心。”她缓缓道:“皇上登基前太后执政多年,并未因私情而错杀过一人,且这也不是太后一贯的做法,这是其一;杀了持逸师傅只会让帝姬更怨恨太后,心结难解,太后向来疼爱帝姬,怎会这样伤帝姬的心呢,反而得不偿失啊,这是其二;另外……”槿汐姑姑稍有迟疑,还是说了,“持逸师傅的眼睛很像太后的一位故人,即便是只为了这一个缘故,太后也不会杀他。”

“故人?”我好奇。然而槿汐姑姑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取了玉梳轻缓梳理着我的一把头发,道:“若是真出家去做了姑子,这把好头发都没有了,多可惜呢。帝姬刚出生时头发不多,太后急得了不得,怕长大了头发稀被人笑,天天亲自用桐子油给帝姬洗头,费尽了心思哪。”

母后抚育我们兄妹的苦楚,我又怎会不晓得。想到此,心下也是软了。只是眼下我只想着槿汐姑姑分析给我听的话,槿汐姑姑在母后身边数十年,同甘共苦,对母后说不上十分,也有八分了解了。我心中稍稍宽慰。

然而到了夜间,串珠神色匆忙跑了进来,悄声在我耳边道:“帝姬可知道么?持逸师傅走了。”

我本更换了寝衣正要躺下歇息,一听这话,手中握着的衣裳便软软落在了地下。

我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串珠低首,“正是方才出了宫的,奴婢从浣衣局过来,正遇上他出去。”

我的脸上浮起一个虚幻的笑容,慢慢坐在了地上,头上的梅英采胜钗缓缓地滑落下来,白玉的花瓣钗身跌得支离破碎,唯钗头上一点红宝石的花蕊,滟滟反射着烛火的光芒,那么冰冷的艳光,几乎要刺盲人的眼睛。我轻轻道:“他走了。”

串珠低声啜泣,“是,师傅走了。他自己要走,谁也拦不住的。帝姬,你莫伤心坏了。”

我的目光没有焦点,轻轻“恩”一声,道:“他自己要走的么?那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帝姬,帝姬”,她急急唤我,“持逸师傅让奴婢转告帝姬,不要等他,要好好的。”

我觉得冷,环抱住自己的双膝,自言自语道:“我晓得。他去了哪里?”

串珠抹泪,道:“师傅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便走了。太后听闻这件事,只说‘随他去’。”串珠絮絮道:“持逸师傅说不能来和帝姬辞行了,只怕届时又狠不下心肠了。”

“帝姬……帝姬……”她心慌地唤我。

我颓靡地坐着,心中一片空茫。

外头下雨了,雨声轰轰地响着,击打着地面,侍女们忙不迭地去关窗子,没人敢来打搅我。唯有串珠坐在我身边,默默垂泪。

他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他会回来,是明天?后天?明年?还是后年?

他本就是这样性子的人。

良久,我的一滴泪,滚热地滑落下来。

雨泼天泼地的下着,如白唰唰的利箭狂暴的冲向大地,反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我赤足从芳菲殿中直奔出来,唬得串珠和芷儿慌忙举了伞跟着跑在身后。

大雨一浇,脑子反而镇静下来,清明一片。赤足一步一步踏在永巷精工雕琢的石板上,被雨水冰得失去了知觉,木木的不觉得那些被疾风暴雨打下来的树枝残叶和碎瓦会刺痛足底。雪白的素纱寝衣被大雨冲得紧紧裹在身上,永巷阴森的风贴着地面和宫墙席卷而来,竟胜过冬夜的冷。

芷儿和串珠吓得劝也不敢劝,只好紧随在身后拼命举了伞为我挡雨。哪里挡得住,风雨中的伞如同一片浮萍般左右飘忽。不想别的,仿佛脑子也被冻住了,只想这样走去母后的颐宁宫。芷儿忽地惊叫一声,再抑制不住哭了起来,喊道:“帝姬!”却再说不下去。

我恍若不闻,只无知无觉的一步一步徐徐往前走。串珠“扑通”一声跪进水洼里,大着胆子扯住我的袍袖哭道:“帝姬。帝姬。就算要去太后宫里奴婢也斗胆请帝姬坐辇轿去罢。您……您实在不能再走了呀!”被她扯的身子一晃,方才低头看见自己足下的一汪水泛出缕缕血丝,近足的裙裾已被血染成如朵朵盛放的红梅,鲜艳得凄厉可怖。知道是足底被碎石割破了。冷冷的瞧一眼,拨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颐宁宫前悬挂的数十盏巨大宫灯早就叫雨水浇熄了大半,仅剩的几盏也只如黄豆班大小,在风雨里飘摇不定。雨夜中的颐宁宫如一只沉默傲立的兽,黑森森的阴沉。四面都是黑漆漆的,只闻风雨之声,吹得人摇摇欲坠。

忽听得宫门起钥的声音,“嘎吱”一声沉闷厚重的巨响,宫门已豁然大开。宫人举了明黄大伞箭步如飞鱼贯而出,手中的羊角灯照得地面霍霍发亮。槿汐姑姑扶着母后一路疾步出来,母后显然是在梦中被人唤醒的,鬓发微松,寝衣也没换,只披了一件披风在身,双眸精光炯炯直视着我,声音一如平常:“雪魄。告诉母后,你在做什么?”

“母后,持逸走了。”

母后看着我,平心静气道:“他是自己走的。”母后徐徐柔和道:“他已经走了,你还不死心么?”

“母后。”我屈膝跪在冰冷坚硬的玉阶上,平静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儿臣愿自请出家。为父皇亡灵祝祷,为大周国运祝祷。”

“芊羽。”母后的语气透出难以抑制的震惊与森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暴雨哗哗如柱,直直的从天际冲下来,倾注在身上一下一下粗重的如同在经受鞭笞。胸口堵的似闷住了一口气,气息难透。身体里焚烧着一把熊熊不可熄灭的烈火,火舌卷过之处有灼烈的燥热和痛楚。和冰冷的雨水一激荡,全身的毛孔如闭塞了一般难受。脑袋重得像被压了千钧巨石沉得抬不起来,可是意志清明如镜,极力昂首看着母后,一字一顿道:“儿臣不孝,但是儿臣心意已决。万望母后成全。”

母后沉默片刻,满身满脸的雨水纵横,眉目间瞧不出是什么神色。“啪”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我颊上。羊角灯照映的母后脸色雪白,双手微微颤抖。母后盛怒之下,气息激荡得胸口起伏不定,厉声道:“好!好!哀家当年被迫离宫出家,如今生下的女儿竟自己要去做姑子!这不是因果业数是什么?!”

槿汐姑姑慌忙去抚母后的胸口,力劝道:“太后息怒,保重凤体要紧。”转头向我道:“帝姬快快认错吧。莫要气坏了太后。”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嘴角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自幼母后便钟爱我,素日连一句重话也不肯说,更不用说要动我一个指头,如今……雨水贴着额头的碎发迷到眼睛里,又流到鼻尖,不小心吸进去鼻子酸楚的发痛。我静静的伏下身子,额头重重的叩在同样光滑明亮的玉阶上,冰冷没有温度的触感让我想起了持逸的嘴唇。持逸,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疼痛,头皮一层层发怵。蓦地身子一软,再支持不住向旁边歪去。“求母后成全。”这是我在昏迷前吐出的最后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