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会永远爱你
我整夜都在想他。
第二天,在内衣店里,我完全提不起劲工作,我疯狂地挂念他。他偶然在我的窗外经过,那就是缘分,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
下午,有一名自称是绿田园职员的李小姐打电话来说:「是周蕊小姐吗?我特地通知你,你助养的那头小牛出生了。」
我助养的小牛?
「我没有助养小牛。」我跟她说。
「你认识唐文森先生吗?是他替你助养的。」
我决定去绿田园看看,地点在鹤数,第二天早上,我坐火车去,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森为什么会替我助养一头牛?
到了绿田园,那位李小姐带我参观,那里有很多牛,属于我的那一头刚刚出生的小牛正在吃奶。
「你可以为它起一个名字。」她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她。
「唐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新界有很多黄牛,老了没人要,在马路上流浪,经常给汽车撞倒,我们向农夫买了那批牛回来,让它们耕田。但有些牛是不会耕田的,为了饲养它们,我们让市民助养,牛就不用再流浪了。这个计划推出之后,反应很好,助养黄牛要排队,去年十月中,唐先生来申请助养一头黄牛,由于所有牛已给人助养了,所以他要预订母牛肚中的小牛。他说这是送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十一月三日那天要带她来看看怀孕的母牛,但那天你们没有来,后来唐先生又打过电话来,说小牛出生的时候就通知你。」
原来森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头小牛,怪不得那天他说要我去看。我对那一头正在喝奶的小牛突然有了感情,蹲下来用手扫它的肚子。
「还有这一幅地也是你的。」李小姐指着我面前一幅用竹竿围起的地,「可以种菜。」
「他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他说要送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给你,这份生日礼物也真够特别。这幅地很适合种瓜菜,唐先生说你们要开一间法国餐厅,自己种瓜菜不是很方便吗?」
我为那头小牛起名雪堡。
爱一个人,是你必须有一点儿恨他,恨他令你无法离开他,森就是我恨的人。
离开绿田园,天气仍然寒冷,但阳光灿烂,我的心很暖。森真的有想过和我一起开一间餐厅的。我在火车上盘算我们该在那块耕地上种什么菜,可以种红萝卜,那么即使我们的餐厅还未开始营业,也可以卖给郭笋做红萝卜蛋糕。
回到内衣店时是下午三时三十分,我很挂念森,我再没有需要否认我对他的爱,终有一天,他会给我名分的,即使等不到,那又怎样?我想告诉他,关于他的问题,我有答案了,我从前、现在、将来也爱他。
我提起勇气传呼他,他没有覆电话给我,三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都过去了,我传呼了三次,他就是没有覆我,办公室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是不是不再理我?他以为我不爱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下班后,我回到家里,坐在窗前,我想,或许他会突然出现。窗外越来越静,已经是晚上十一时多了,我再一次传呼他,他还是没有理我。他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整夜没有睡过,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打电话给我,如果传呼机坏了,他也应该打电话到传呼台查一查呀。
下班后,我打电话到公司找他,一个男人接电话。
「我想找唐文森先生。」我说。
「找他?」那个男人的声音好象有点问题,「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姓周。」我说。
「周小姐吗?我姓蒋,是唐先生的同事,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事情很不寻常,「是不是他出了事?」
「出来再谈好吗?在我们公司楼下的餐厅等,你什么时候到?」姓蒋的问我。
「我五分钟就到。」我说。
我放下电话,连忙关店,森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听他提过那个姓蒋的叫蒋家聪,是他的同事和好朋友。
我匆忙赶到餐厅,一个男人向我招手。
「你是周小姐吗?」他问我。
我点头。
「请坐。」他说。
「唐文森呢?到底是什么事?」
他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事?」
「阿唐他死了。」
我不太相信我听到的说话。
「他昨天午饭后回来后如常地工作,到大概三点多钟吧,我发现他伏在办公桌上,以为他打瞌睡,到四点多钟,我发现他仍然伏在办公桌上,上去拍拍他,发现他昏迷了,我立即报警,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冠心病,这个病是突发的,事前没有任何迹象。他在送院途中已经死亡。」
「不会的,是他叫你来骗我的,他怕我缠着他!是不是他太太派你来的?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心脏病!」我骂他。
「他是突然死亡的。」
「不可能的。」我拒绝相信。
「我也不希望是事实,但我亲眼看着他被抬出去的,他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上的传呼机还不停地响,做我们这一行,心理压力比谁都大,四十岁就应该退休了。」他黯然。
「我不信你!」我哭着说。
「今天报纸也有报道,可能你没有留意吧。」
「是哪一份报纸?」
他把一份日报递给我:「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在新闻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被救护员用担架床抬出大厦,外汇公司高级职员工作中暴毙,死者名叫唐文森——
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阿唐跟我提过你跟他的事,他以前说过,如果他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他怕你不知道。他是个好人。」蒋家聪哽咽。
我哭不出来,我的森竟然死了,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看到他在窗外,他敲我的窗,在寒风中敲我的窗,只是一天前的事。他走的时候,也在我窗前经过,他是活生生地走的。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好吗?」蒋家聪问我。
「不用了!」我想站起来,却跌在地上。
「你没事吧?」他扶起我。
「我要回家。」
「我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事找我。」蒋家聪放下他的名片,「要不要我替你找你的朋友来?」
我摇头。
森死了,他临死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爱我吗?」他期待着我说爱他,我却冷漠地没有回答,我想向他报复,我想他再求我,我想他答应为我离婚,我以为还有机会,以为他还会找我。我以为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明天的明天……我真的痛恨自己,我为什么对他那样冷酷?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他死的时候是以为我不再爱他,我太残忍了,我为什么不留住他?他被抬出去的时候,传呼机不停地响,那是我,是我传呼他。我没有想过我们是这样分手的。我们不可能是这样分手的,他正要回到我身边。
深夜,家里的电话响起,我拿起听筒。
「喂——是谁?」
听筒里没有传来声音。
「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我。
「是谁?」我追问。
我觉得是森,是他在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我爱你。」我对着听筒说出我还没有对他说的话。
那个人挂了线。
我是在做梦还是森真的从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我抱着电话,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起。
天亮,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我想看看他。」他说。
「这个有点困难,尸体在殓房里。」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尸体」来形容森,是的,是「尸体」,在短短两天内,他变成「尸体」。
「我要见他,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说。
「不是吧?」他吓了一跳。
「请你想想办法。」我哀求他。
「他的家人准备在下星期三出殡。」
「在哪里?」
「他太太会出席,如果你在灵堂出现的话,不太方便。」
「我要去。」我说。
「这样吧,」姓蒋的说,「在出殡前夕,我找一个空隙,让你见见阿唐最后一面,好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星期二下午,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是不是可以安排我见一见森?」我问他。
「晚上八时,在我公司楼下等,好吗?」他说。
我在七时十五分已经到达,我想尽快见森,我曾经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出来,他不会再在这个地方出现了。
蒋家聪在八时正出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他说。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去吗?」
他沉吟了一会。
「你无法调开他太太,是不是?」
「对不起,阿唐昨天已经出殡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说明天啊!」
「是突然提前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小姐,阿唐的太太不会离开灵堂的,他的家人也会在那里,你何必要去呢?你受不住的。」
「原来你是故意骗我!我不应该相信你!」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我竟然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我连这个权利都没有,我是一个跟他睡了五年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扯着蒋家聪的外套,我恨死他。
「周小姐,我只是不想你难过,阿唐也是这样想吧?人都死了,见不见也是一样,如果在灵堂发生什么事,阿唐会走得安乐吗?」
「他的坟墓在哪里?我求你告诉我。」我哀求蒋家聪,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
「他是火葬的。」他说。
「火葬?为什么要火葬?」
他们竟然连尸体也不留给我。
「骨灰呢?他的骨灰呢?」我问蒋家聪。
「放在家里。」蒋家聪说。
放在家里?那我岂不是永远也不能见到森?见不到最后一面,见不到尸体,也见不到灰烬。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不让我见一眼。
「对不起。」蒋家聪跟我说。
我没有理会他,我早就不应该相信他,如果森在生,知道有人这样欺负我,他一定会为我出头的。
我回到以前的家。
郭笋来开门。
「周小姐,是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我走进屋里,这里的布置和以前一样。我和森睡过的床依然在那里,我倒在床上,爬到他经常躺着的那一边,企图去感受他的余温。
「可以把这间屋卖给我吗?我想住在这里。」我说。
「这个……」
「你要卖多少钱?我可以付一个更好的价钱,求求你!」我哀求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后悔卖了这间屋。」
「如果你真的想这样做,没问题。」
「真的?」
「我想你一定有原因吧。」
「明天我去拿钱给你。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反正我也是一个人睡。」
第二天早上,我去银行查查户口有多少钱。我的户口只有三百多元。那二百八十万呢?森兑现了那张支票?我到柜台查核,那张支票是昨天兑现的。
森不可能在死了之后还可以去兑现那张支票,是谁把那张支票存到他的户口里?除了他太太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她竟然在森死后兑现了那张支票。
「我没钱,不能买回这层楼。」我打电话告诉郭笋。
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片地和那头小牛雪堡。
我去绿田园探望雪堡。
「你想到要种什么菜吗?」那位李小姐问我。
我摇头。
「春天就要播种了。」她说。
春天?春天好象很遥远。我抱着雪堡,它在森死前的一晚出生。森在它还在母腹里的时候把它留给我,它离开母腹,他却灰飞烟灭。
我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它是森留给我的生命,是活着的,刚刚来到这世界。他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份有生命的礼物。生和死,为什么一下子都来到?
我身上的传呼机响起,把雪堡吓了一跳,是游颍和徐玉轮流传呼我,我放下雪堡,打电话给游颍。
「发生什么事?你这几天不上班,又不在家,传呼你又不覆电话,还以为你失踪了,我们很担心你。」游颍说。
「森死了。」我说。
「怎么会死的?」她不敢相信。
「已经火化了,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鹤数。」
「那是什么地方?你不要走开,我立即来找你。」
我抱着雪堡坐在田边,天黑了,我看到两条黑影向我走来,是游颍和徐玉一先一后来到。
「这个地方很难找。」徐玉说。
「唐文森怎会死的?」游颍问我。
我伏在游颍的肩上。
我恨唐文森,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他说谎。我至今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恨他,他说谎。
两个星期之后,我回到内衣店上班。珍妮和安娜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徐玉和游颍比我我哭得厉害,可是我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游颍叫我去旅行,她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旅行。我不想走,她们失恋,我失去的,却永远不会回来。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的骨灰所在之地。
差不多关店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来,这个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身材有点胖,穿着一套黑色衣裙和一件黑色长外套,打扮得很端庄,他那一张脸涂得很白,但掩饰不了憔悴的脸容。
「小姐,随便看看。」我跟她说。
她选中了一个黑色丝质胸围。
「是不是要试这一个?」我问她。
「你是这里的经理吗?」她问我。
「是的,我姓周。」我说。
「我就试这一个。」
「是什么尺码?」我问她。
「这个就可以了。」
「试身室在这里。」我带她进试身室。
「你们先下班吧。」我跟珍妮和安娜说。
「小姐,这个胸围合身吗?」我在试身室外问她。
「你可以进来帮忙吗?」她问我。
我走进试身室,她身上穿着衣服,她根本没有试过那个胸围。
「我是唐文森的太太。」她告诉我。
我想立即离开更衣室,她把门关上,用身体挡在门前。
「你就是我丈夫的女人?」她盯着我。
我望着她,如果森没有死,我或许会害怕面对她,但森死了,我什么都不怕。这个女人不让我见森最后一面,我讨厌她。
「我一直想知道森跟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搞婚外情,原来只是个卖胸围的。」她不屑地一笑。
我不打算跟她争辩。
「森这个傻瓜,逢场作戏的女人而已,竟然拿二百多万给你买楼。」她摇头叹气。
她怎么会知道?
「他的户口里没有了二百多万,他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她倚在门边。
「你想怎样?」我问她。
「幸而我在他钱包里发现你写给他的支票,告诉你,是我拿去兑现的,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将来就是我的。」她展示胜利的微笑。
我早就猜到是她,森说他一直将支票放在钱包里,是她在森死后搜他的钱包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森火化吗?」她问我。
「我不想他有坟墓,骨灰瓮本来应该放在寺院里的,我不理所有人反对,带回家里,并不是我不舍得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走到我面前,身体几乎贴着我,盯着我说,「我不要让你有机会拜祭他,他是我的丈夫,死了也是我的。」
她怨毒地向我冷笑。
「你很残忍。」我说。
「残忍?」她冷笑几声,「是谁对谁残忍?他死了,我才可以拥有他。」
「你以为是吗?」我反问她。
她突然脱掉上衣和裙子,身上只剩下黑色的胸围和内裤,几乎是赤条条的站在我面前。
她的Rx房很小,手臂的肌肉松弛,有一个明显的小肚子,大腿很胖,她的身材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我没想到森的太太拥有这种身材。
「我是不是比不上你?」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
「为了你,他想和我离婚。我和他十八年了,我们是初恋情人,他追求我的时候,曾经在雨中等了我三个小时,他是爱过我的,他已经不再爱我了,都是因为你!」她扯开我的外套。
我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干什么?」
「你脱光衣服,你脱光了,我就把那二百八十万还给你!你想要的吧?」她用另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说,「我要看看你凭什么把森吸引着,脱吧!」
我脱掉上衣、裙子和丝袜,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胸围和内裤,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我的胸部,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将她比下去。
「我丈夫也不过是贪恋你的身材!他想发泄罢了,他始终是个男人。」她侮辱我。
「如果只想发泄,他不会和我一起五年,他爱过你,但他临死前是爱我的,他在死前的一天也问我爱不爱他。」我告诉她。
她突然笑起来:「可惜他看错了人,你为了二百八十万就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也不过喜欢他的钱罢了!好,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就当是你这五年来陪我丈夫睡觉的费用。」她拿起手袋。
「我不打算收下这二百八十万,我这样做是要惩罚你不让我拜祭森。」我穿上衣服,「如果他可以复活的话,我宁愿把他让给你,爱一个人,不是霸占着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惜她不会回来了。」
她突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突然觉得心软,拿起她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也是受害人。
我走出试身室。我为什么可以那样坚强?如果森还在我身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一定招架不来。他不在了,没有人会象他那样保护我、纵容我,我知道我要坚强。
她穿好衣服从试身室走出来,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离开内衣店,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商场的走廊上消失。
我走进更衣室,蹲在地上,收拾她遗下的一个没有试过的胸围。我的心很酸,双手双脚也酸得无法振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自从森去了之后,我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我以为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哭,原来最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哭的。他走得太突然了,我的伤心变成恨,恨他撇下我,我告诉自己,或许他不是那样爱我的,我不应该为他伤心。但,就在今天,他太太亲口告诉我,他提出离婚,他的确有想过跟我一起,甚至于厮守终生。我从来不相信他,我以为他在拖延,我不相信他有勇气离婚,我误解了他。这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能把他换回来,我宁愿他活着而没有那么深爱我。
我放声痛哭,他会听到吗?他会听到我在忏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我刚才不应该这样对他太太,我应该哀求她让我看一看他的骨灰。我为什么要逞强?他曾经戏言他太太会把他剁成肉酱,她没有,她只是把他变成灰。他对我的爱早已化成天地间的灰尘。
每个星期天,我都去鹤数探雪堡,它长大了很多,已经不用吃奶,它好象会认人的,它认得我。
这个星期天,游颍和徐玉陪我去探它。
「常大海回来了。」游颍告诉我。
「真的吗?」我替游颍高兴。
「他昨天晚上回来,说有几件衣服搬走时没有带走,然后就赖着不走。」游颍说。
「你不想的话,怎会让他赖着不走?」徐玉取笑她。
「他跟你说什么?」我问游颍。
「他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跟他说。」
「你跟他说?」
「我跟他说我爱他。」游颍红着脸说。
「你竟然会说这句话?」我不敢相信。
「我是爱他的,为什么要隐瞒?」
「常大海岂不是很感动?」我笑说。
「所以他赖着不走啦。」游颍说。
「他跟那个唱片骑师完了吗?」徐玉问游颍。
「他说是完了。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以为了解他,但我不是。他爱我甚于我爱他。如果不是唐文森这件事,我也许还不肯跟大海说我爱他,原来当你爱一个人,你是应该让他知道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他。」
游颍说。
「是的。」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要再提起这件事。」游颍说。
「不要紧,我唯一要埋怨的,是上天给我们五年,实在太短了,我愿意为他蹉跎一生。」
「有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愿意。」徐玉说。
「为了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游颍跟我说。
「我可以的。」我说,「他会保护我。」
「你现在会重新考虑陈定粱吗?」徐玉问我。
「我很久没有见过陈定粱了,他从来不是后备。」我说。
找陈定粱来代替森,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代替森。
就在我们讨论过陈定粱的第二天下午,我在中环一个卖酒的地方碰到陈定粱。他在选购红酒,我跟他打招呼。
「周蕊,很久没有见面了。」他跟我说。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们连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或然率都遇上了,在这里相遇也不出奇呀!」他还没有忘记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
「啊,是的。」我说。
「你的事情,我听到了,很遗憾。」陈定粱跟我说。
「是徐玉告诉你的吗?」
陈定粱点头。
「我很爱他。」我说。
「我看得出来。」陈定粱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给爱情折磨。」
他看到我拿着一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
「你也喝酒的吗?」他问我。
「我喜欢买一九九零年的红酒,我和他是在这一年认识的。」我说。
自从森死后,我开始买这一个年份的酒,渐渐变成精神寄托。这一天所买的是第三瓶。
「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陈定粱告诉我,「这一年的葡萄酒很值得收藏,是书上说的。」
「那我真是幸运。」我说。
我总共收藏了十一瓶一九九零年的法国红酒。陈定粱说得对,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葡萄收成很好,这个年份的红酒不断涨价,快贵到我买不起了,只能每个月尽量买一瓶。
在过去了的春天,我在森给我的那一块土地上种植番茄。雪堡负责耕田,它已经一岁了,身体壮健。我负责播种,已经收成了两次,种出来的番茄又大又红,我送了很多给徐玉和游颍,安娜和珍妮也分到很多。自己种的番茄好象特别好吃,常大海和游颍也嚷着要在那里买一块地亲自种菜。
这天徐玉来找我,她说有一份东西要交给我。她用鸡皮纸把那份东西牢牢包着。
「是什么东西?」我问她。
「你拆开来看看。」她说。
我拆开鸡皮纸,里面是一个相架,相架里有一只类似蜜蜂的东西,但又不太象蜜蜂,它是有脚的,一双翅膀象宝石,是彩色的。
「这是蜂鸟的标本,你不是说过想要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宇无过给我的。」
「你和他复合?」
「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了,但偶然还会见面。」徐玉说。
我仔细地看着那一只死去多时、被制成标本的蜂鸟,它是唯一可以倒退飞的鸟,如果往事也可以倒退就好了,森会回到我身边,会倒退回到我的怀抱里,给我温暖。我们的爱就象那蜂鸟,是尘世里唯一的。
我把蜂鸟的标本带回家里,并且买了第十二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这一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只有摄氏六度。我在被窝里听《Iwillwaitforyou》,我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森死后,我第一次再听这首歌。
「咯咯咯咯——」有人在外面敲我的窗,我挪开窗前的那一幅「雪堡的天空」,外面并没有人。我打开窗,寒风刺骨,外面没有人,我记得森常常跟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一个这样寒冷的晚上,在窗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