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了几分钟,小光明身子哆嗦着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到妈妈的旁边。一边用小手摸着妈妈的脸孔,一边用非常低,非常恐怖的哭声叫:

“妈!……妈!……”

妈妈没做声,仿佛是睡熟了。月亮愁惨惨的躲进了乌云后,原野上顿时昏暗了。他看不清妈妈和弟弟的脸孔,不知道妈妈和弟弟究竟是死了还是不敢做声。一阵旋风忽然从死尸旁带着沙沙的响声扫过,卷起来的灰尘和草茎打在小光明的脸和眼睛上,使他越发的恐怖起来。他伸手抓紧了妈妈的头发,爬到妈妈的肩膀上,准备要拚命的大声哭叫。但是听见了他喉咙咯咯的响声时,妈妈赶快在地上轻轻的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哭叫。

“妈妈!”小光明对着妈妈的耳朵,哽咽的悄声叫:“我怕,我怕,妈妈!……”

妈妈又把头摇了摇,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十分痛苦而低弱的呻吟一声。小光明实在忍不住,在妈妈的耳朵边哭着说:

“我们跑吧,妈妈!……”

妈妈悄悄的坐起来,喘了一口气,向远处听一听。不管头多么晕眩,她终于用右手抱紧阿艰,挣扎着站立起来。

“抓住我的衣服,”妈妈悄声吩咐说,“跟着我慢慢走,不准做声!”

她弯着身子,等孩子抓紧了她的衣襟以后,便偷偷的上到小路上,从一个死尸的头上踏过去,腿颤着,身子摇晃着,不露一点声音向岗下逃走。她的左胳膊差不多是毫无知觉的垂挂着,鲜血不止的从手掌上向下淌着,一步步的滴落在路上。小光明就常常踏在妈妈洒下的血迹上。

幸而月光很久没有从云里出来,他们的逃跑不曾被村边的哨兵发现。约摸走了有一里多路,在一个小石桥上他们遇见了那个雇来背负光明的农人老陈。原来当事变发生的时候,他糊里糊涂的抛下小光明只顾他自己逃命;等跑了两三里路,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责任,想起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和那位怀抱婴儿的母亲。他良心上立刻受了很大的责备,于是不顾危险的回头来寻找他们。在小石桥上和他们遇见的时候,他几乎难过得要哭了起来。“我,我,”他说,“我真是!我真是!我当时一慌张……”说着,他赶忙弯下身子去抱小光明,多毛的脸颊一直触到孩子的前额上。

“快,接过去这一个!”妈妈痛苦不堪的颤声说,忍不住呻吟两声。农人把阿艰接去抱在怀里:“孩子没有哭?”

“睡熟了,谢天谢地!”妈妈深深的叹息一声,落下来一串眼泪。

“孩子实在乏得很,”农人叹息说,“那么响的枪声会没有把他惊醒!”

“好像听见他哭了一声,跟着又睡着了。”

农人老陈把阿艰抱得紧紧的,使小孩子的头部紧压在他的毛胡胡的胸脯上。但忽然他惊骇的望着孩子的身上,叫着说:

“呀!这孩子身上的……是尿还是血?”

“血呀,唉!”母亲衰弱的回答说,用右手把受伤的左手拿起来看着,痛苦的呻吟起来。

“哪儿来的血呀?”老陈没有注意母亲,继续审视着孩子的小身子和脸孔,害怕得打颤的问。

“不要紧,”母亲低声说,“我的左手受伤了!??”“啊呀,吓!吓!”老陈小声的连连叫着,弯下身子去看她的那只流血

的手。“快快!”他吃吃的说,“用布条把手腕扎住!??”“不要紧,让我喘一口气再走吧。”月光又明亮起来,宇宙显得可怕的静寂。桥下面汩汩的响着流水,微微

波动着的水面上闪亮着幽静的银光。风丝从稻穗上沙沙吹过,稻田边的幽暗处低飞着青色萤火。青蛙坐在稻田里,偶而咯咯的叫一声两声,好像是叹息一样。

年轻的母亲因为疼痛咬紧了牙齿,望一望小光明,又转过去对阿艰注视一会儿。忽然有一种不幸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神情慌张的向老陈颤声说:

“你快摇一下小孩??”老陈把怀里的小孩子摇了一摇,十分诧异。又慌乱的把自己的多毛的脸

颊挨近了阿艰的冰凉的小鼻头,于是他嘴唇痉挛的望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孩子怎么样???唉,你快说呀!??”“他,他,他怕是??”老陈像傻子似的直看着母亲的眼睛。“不会的!”母亲吃力的说:“你再摇一摇!”老陈突然蹲了下去,哭着说:“呵呀,孩子死了!”母亲像疯了似的伸出右手,从农人的怀里抢过孩子去,一边拼命的摇晃

着,一边用颤栗的哭声叫着:“阿艰!阿艰!我的乖乖!

??”她随即瘫软的坐在地上,把小尸体放在大腿上,脸孔压在孩子的紧闭的

眼睛上,不顾危险的放声的哭了起来。小光明站在母亲面前,一边哭,一边

断续的叫着:“妈妈!妈妈!??”

敌人的哨兵听见哭声,开了两枪,枪弹带着尖锐的啸声从小石桥的上空

飞过。那位善良的农人立刻把阿艰从母亲怀里夺过来放在地上,用一只胳膊抱起来小光明,一只手把母亲从地上拖起来,恐慌的催促着:

“快一点!快一点!他们要??追来了!??”

但刚走了几丈远,母亲又拚命的挣扎着转回身子,声音嘶哑的哭着说:“把阿艰带走!把阿艰带走!我要把我的孩子带走呵!??”月色忽然出奇的皎洁了,照耀在母亲的脸孔上。她的头发披散着,眼泪

纵横着,嘴上和鼻尖上带着鲜血,这是在二十分钟以前被阿艰的小手抹的。

小光明看见妈妈的脸孔,恐怖而且难过的哭起来,在老陈的怀里挣扎着,要随着妈妈回到小桥上:

“我要阿艰!我要弟弟!我要??呵呵??”老陈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光明背在身上,左手抱着阿艰,右手拖着母亲。

他们又逃了五六里路,走进一个小小的村庄。老陈在这村子里有一家亲戚,据说是他祖母的娘家,从老辈儿就替主人家种地过活。走进屋子,母亲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显得十分衰弱,脸皮黄得像蜡渣一样。多亏这家老百姓赶忙把母亲放在床上,用布条包扎了伤口,洗去她脸上的血迹,并且用粗麦面做了两碗稀面汤让她喝下。这一家老老小小都围绕在她的周围,关心的望着她,问着她,女人们偷偷的落着眼泪,老头子不住的摇头叹气。母亲稍微的恢复了一点精力以后,艰难的坐起来,要人们从地上把阿艰抱起来放在她的腿上,

于是又暗哑的低声的呜咽起来。小光明站在床边,望望妈妈,望望弟弟,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家老百姓恐怕他们天明后被敌人发现,赶忙用一张小竹床绑做担架,让母亲同小光明躺在上边,送他们连夜赶路。

在大家忙着安排担架的时候,那位背负小光明的农人已经偷偷的跑到池塘边,将身上和汗衫上的血污洗净。他不忍离开这一对可怜的母子而自己回去,情愿继续的伴送他们。他家里只有一个拐脚的泥水匠弟弟,老母亲去冬死掉,所以并没有什么牵挂。小光明的母亲很感激他的好意,一路上也实在多亏他随身照料。

他们的行李挑子在事后不知抛散到什么地方,无法寻找。这家老百姓给他们找了一条破被子铺在床上,还在床头边挂了一个装满开水的小瓦罐。幸而母亲在裤带上藏的几件金首饰和钞票没被搜走,她给了这家老百姓一张十元的法币作为酬谢,另外又给了一张五元的请他们买一口小棺材把阿艰埋葬。这家老百姓坚执着不肯收钱,争执了半天,只留下那一张五元法币,并且立刻派一个孩子去叫醒村里的木匠为阿艰连夜赶做棺材。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哭着把阿艰放在膝上,用打颤的手指摸摸他的鼻头和心口,希望能忽然发现小孩子还留有一线生机。等再一次证实了小孩子决不能复活以后,她像要发狂似的把嘴唇压在小孩子的紧闭着的,冰冷的眼皮上,暗哑的哭声越发的凄惨起来。人们落着泪把小尸首从她的怀里夺下来,勉强的把她抬起来走了。但走出村边以后,她又回过头来问清楚村庄名子,向送行的老百姓们再三的抽咽嘱咐:

“请你们可怜可怜小孩子,给他埋深一点!埋深一点!”

“你老放心呵,”人们回答说,“一定要埋深的!”“千万埋深一点!我过不久就转回来的??”母亲的声音颤栗了,忍不

住又悲痛的用低声哭起来了。

月落了。小光明一面格斗格斗的抽咽着,在母亲身边疲倦的睡去了。在暗沉沉的夜的原野上,在崎岖的小路上,在闷热的北风里,母亲的哭声继续着,愈久愈变得嘶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