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之渊

空荡荡的大路。

缅栀花瓣带着温暖的光芒在清风中飞舞着,温柔地在一个修长的人影周围降落,甚至悄悄地停留在他的肩头,不愿离去。

他还是他,那温暖如大海一般宽广的气息,那是专属于玄栀林的味道,清新,宁和,澄净……

缅栀花簌簌落下。

文晴川站在大路上,他的面前,是气势十足的往事车队,他却依然宁静温和地笑着,看着那长长的车队在自己的眼前,一辆辆地停下来。

玄栀林呆呆地坐在车内,呆呆地看着车前方静静站立的文晴川,呆呆地看着那些白雪般飞舞的缅栀花……

那些缅栀花飞舞着,就像是三年前她嫁给星飒,成为王国王妃的那一天,那样肆无忌惮的在她的眼前。

那一天,在大婚的游行中,她坐在迎亲的马车上,捏着琥珀石,等着他的到来,等着他兑现他的承诺,带她离开。

然而,他没有来!

三年后,同样是缅栀花飞舞的天空下,他出现在静寂的马路的中间,微笑着拦住那尊贵的车队,眉宇间一片温润如玉的光芒。

砰——

玄栀林最先推开车门冲上前去,她的脚步跌跌撞撞,激动地眼泪已然从面颊上滑落,地面上,厚厚的缅栀花瓣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玄栀林在距离文晴川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微风从两人之间缓缓地吹过,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照在文晴川带着温和微笑的面容上,他眉宇间犀利的气息似乎都已经被缅栀花的香气洗去了,只剩下了那一片温暖的笑容,一如三年前那个和煦如阳光的少年。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文晴川……”

眼泪从玄栀林的面容上低落,她在迷蒙的泪水中颤抖地开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三年前,是我亏欠了你。”

文晴川微微一笑,笑容犹如灿烂的雪光,明亮耀眼,足够让世间的万物在刹那间黯然无光。

“三年后,我……再也不想……一个人走了。”

三年后

即使要走,也要带你一起走!

玄栀林的身后,所有的王宫侍卫都已经奔下车来,纷纷冲到玄栀林和文晴川的周围,严密戒备,却不敢轻易走上前来。

查总管缓缓地走到金色房车的后座,弯腰打开了车门。

王太后沉默地走出来,她看到了远远地站在马路中间的文晴川,眼中竟然露出了一抹些微的疑惑。

他这是什么意思?

自投罗网?!

王太后看着文晴川,声音很淡,“把他带走。”

查总管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的宫廷侍卫做了一个手势,宫廷侍卫马上领会,走上前来对文晴川说道:

“文大人,跟我们走吧!”

文晴川淡然一笑,迈开步子走出去,那些侍卫马上环绕在他周围,瞬间将他与玄栀林隔离开来。

她看着他被带走,在瞬息之间,铺天盖地的泪水已经浸痛面庞。

风忽然大起来。

漫天飞舞的缅栀花瓣犹如从天而降的白雪,纯洁无暇,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被这如雪的缅栀花铺就——一片纯白。

这一夜的王宫,注定了不太平。

四面环海的星释王国,向来以海军建设为国家的命脉,然而,这一夜,王国所有的海军舰队示威般地都聚集在王国的领海内,任凭市政厅如何下达返航的命令,都不见有一军一舰离开。

王宫中护卫军竟然倾巢出动,在王宫各处一一驻防,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市政厅夏总理早早下达了宵禁令,街道上,更是静寂无人。

谁都可以看出王国局势骤然变得紧张,仿佛有一场内战即将爆发。

玄栀林被关进了静思殿,而文晴川也被带入了王宫,关入了中宫殿旁的侧宫,一处幽静楼阁的第四层里。

王宫里,每一个闻知消息的人都开始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惹祸上身,做起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妃宫殿。

小葵焦急地看着静思殿的方向,焦虑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夏笛,“夏尚仪,王妃现在还被关在静思殿呢,要怎么办才好啊?”

夏笛咬咬嘴唇,她早已经没有了主意。

先是张尚仪怒气满面地来叱骂妃宫殿的侍女,说她们不好好地看好王妃殿下,以至于让王妃做下辱没王室声誉的事情,将所有的侍女都调出了妃宫殿,只剩下她和小葵。

再就是王宫御医房的医生居然连夜被宣进宫,进入中宫殿面见王太后,从出来的那刻起就面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来。

事态紧急,栀林有难,她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出来。

当年王子殿下的母亲一夜暴卒,据说那根本就是王室传出来的假消息,先王妃真正的死因,与王太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夏笛死死地咬住嘴唇,双手纠结着绞在了一起,心里七上八下早已经乱成了一团。

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救栀林,要怎么做才能行?!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王宫里所有的一切,都被隐入那片深沉的夜幕里。

中宫殿侧楼阁,幽静安然。

文晴川漠然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一切,眼珠漆黑如夜。

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枚缅栀琥珀,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希望一样。

桌面上,摆放着纹丝未动的饭菜,一个侍女悄悄地走进来,看到文晴川淡然沉静的样子,也不再言语,低头将饭端了出去。

稍顷。

原本关上的房门被一只苍白的手再度推开,只不过这次房门被推开得稍微有些缓慢,因为那只手的主人还有些虚弱。

那个人走进了房间,站在文晴川的身后。

房间里安静的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文晴川知道自己身后有人,他等着那人说话,但是那人始终沉默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固执地等着他回头来看自己。

终于。

文晴川转过头来。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人,英气的眉宇无声地蹙起来,文晴川默默地抿紧了嘴唇,手指不由自主地僵硬。

静思殿是关押玄栀林的地方。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玄栀林一个人的身影,没有灯光,有的只是窗外淡淡的月光,没有声音,有的只是她轻轻的呼吸声。

默默地坐在地板上,玄栀林忽然失神地笑了笑。

她……似乎成了这里的常客了呢。

每一次犯了错误都会被关到这里,第一次是自己一个人,傻呆呆地在这里看月亮,第二次是和星飒一起……

星飒……

栀林脸上的笑容忽然缓缓地消失了,心一点点沉下去,眼眸中出现了一片黯然,恍若有着淡淡的水光。

“原来……报应来得这么快……”

她把他扔下去看文晴川,即便是告诉他,自己会很快回去,可终究,还是没有完成这份承诺。

她没有回去,也许,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去了。

这一辈子,她注定要对不起他!

哗啦——

静思殿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高高的人影站在了门口。

玄栀林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走进来的人,吃惊地喊出声来,“靳楚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从国外回来。”

靳楚南回答玄栀林,口气却出奇的冷漠,仿佛结上了一层冰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你……”玄栀林怔住,不解地看着他,平日里游戏人生的南瓜哥哥居然会这样冷淡地对待她。

“玄栀林……”

靳楚南一直走到玄栀林的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玄栀林,口气依然淡漠,“我是来警告你的,你和文晴川,不要闹得太过分。”

仿佛一根冰凌狠狠地刺进玄栀林的心肺之间,栀林呆怔地看着靳楚南,瞬间竟然不能完整地表达出一句话来。

“你……你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靳楚南的面色阴暗,口气愈加的冰冷,“看看你把这个王国闹成了什么样子,王子为了你差一点丧失生命,文晴川为了你不惜与王室对立,玄栀林,你是小孩子吗?难道你只会任意妄为却看不到这些吗?!”

“……”玄栀林愕然地看着他,身体一阵僵硬。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靳楚南霍地伸出手指指向窗外,直向南方,目光犀利冷硬,“我是回来部署王室军队的,因为此刻就在南方,象征文世家族的力量的海军舰队已然布满了整个王国海域,所有的海军军队纷纷倒戈对准了王室,就在现在,整个星释王国无人安眠,谁都看得出,国家局势骤然变得紧张动荡!”

心似乎被狠狠地揪扯住——

玄栀林震惊地捂住嘴唇,看着冷漠的靳楚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许就是今夜,我们的国家就要有一场内战爆发,旗鼓相当的王室与文氏家族多年的矛盾终于一触即发,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是因为你——玄栀林,全都是因为你!!”

“……”

“星释王国本就是小国,一次内战就足以给它致命的打击,如果——”靳楚南冰冷地看着她,“别的国家在这时候打着维和的口号选择插手,到时候引狼入室,丧权辱国,就不是祸起萧墙,同室操戈这么简单可以解决的了!”

他说的句句属实!

“别说了!”玄栀林忽然站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靳楚南,你别说了,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想要……”

“马上跟我走出去,走出去找文晴川,告诉他,如果他敢与王室兵戎相见,你就装死在他的面前!”

靳楚南的声音决绝冷漠。

玄栀林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靳楚南,“你说什么?”

“我在说解决所有祸端的唯一办法,只有让文晴川停手,停止与王室对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如果这样做他会被王太后囚禁起来的,他会被毁掉的,我怎么能……”

“如果他不这样做——”

靳楚南长久地凝视着玄栀林,声音低沉,“你们两个人,会毁了这个原本宁静祥和的王国!玄栀林,你不要祸国殃民!”

心被匕首狠狠地刺中!

玄栀林怔怔地看着文晴川,眼泪从眼窝中滴落出来,恍若刀子,缓缓地割过她苍白的容颜。

哗——

静思殿的门再度打开。

查总管带着几名侍女站在殿门口,他看到南,却一点也不惊讶,目光转向了玄栀林,淡淡地说道:

“王太后旨意,请王妃殿下去宗殿”。

宗殿?!

这一次轮到靳楚南震惊地看着查总管,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眼睁睁地看着玄栀林在自己的面前走过。

宗殿——那个摆放着王室祖先灵位的地方,那个当年处死星飒母亲的可怕的地方!现在居然要把栀林带过去!

王太后要处死玄栀林?!

心中一紧,靳楚南突然出声一闪身挡在了玄栀林的面前,冷冷地看着查总管,“查总管,栀林不能去那种地方。”

查总管微低头,“这是王太后的旨意。”

“谁的旨意都不行!”

他发怒,抓紧了身后的玄栀林,“够了,这不是十几年前那个王室专权的时代,不要以为王太后就可以随便处置……”

“南大人……”查总管马上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请你注意语气,王太后陛下是不容低位的。”

“我不允许!”

“南瓜大哥,算了。”玄栀林轻轻出声,从靳楚南的身后走出来,苍白的面容却出奇的柔和,“你说的对,我不能祸国殃民,所以你看,王太后比你更早想到了解决这一切的办法,釜底抽薪,她比你更狠!”

“玄栀林!”

“我知道,你刚才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你是在故意吓我,可是你说的每一句……都很对。”玄栀林微微地笑着,笑容脆弱忧伤,“请原谅我,原谅我和小七哥。”

靳楚南怔然地看着她,眼眸中一片伤痛。

玄栀林走向查总管,随着查总管走出静思殿,在即迈出静思殿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看着靳楚南,唇角露出一抹纯澈如水的笑容:

“我突然感觉,我其实很幸福,因为在我遇到伤害的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保护我,小七哥是这样,你是这样,星飒——也是这样!”

她离开的最后一缕笑容,竟是那样的满足快乐。

然而。

靳楚南原本茫然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他忽然想到一个人,这个时侯,唯一能拯救玄栀林的人!

他抬起头,几乎闪电般冲了出去,飞快地冲入茫茫的夜色里!

中宫殿侧宫,楼阁四层。

房间里,许久都没有声音,星飒静静地站立着,面容还有些苍白,但依然英气十足,让人不可小觑。

他看到了文晴川手里的缅栀琥珀,神情却依然不变。

文晴川站在他的对面,沉默地抿紧唇角。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

星飒淡笑。紫眸深邃,淡淡的笑容中带着包容天下的王者气势,“难道这样的交换条件,还不能让你满意?”

文晴川目光犀利,“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尽管身体还没有王权恢复,星飒依然淡定自然地面对他,丝毫没有半点软弱。

“不要奢望太多,玄栀林是我的王妃,我的妻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这一点,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可是你却从来没有让她开心过一天!”文晴川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谁说我们在一起不开心,”星飒谈谈一笑,笑容依然苍白,“也许曾经我部知道该怎么珍惜她,但是现在,我会尽我的一切可能去爱她,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文晴川一个人才能给她最好的!”

“……”

“栀林也应该对你说了这些吧!”星飒沉稳依然,目光落在文晴川手中的缅栀琥珀上,淡笑。

“这枚缅栀琥珀,是她亲手退还给你的?”

文晴川蹙起眉头。

星飒在不动声色间已经挑战了他,他默然地地看着文晴川,面容淡定,恍若所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已然成竹在胸。

沉默,在两人之间长久的横亘着。

而最先打破这僵局的,竟是“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撞开,靳楚南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了房门口。

星飒和文晴川同时转头看他,目光惊愕。

“栀林——被王太后带走了,”靳楚南看着房间里的两个人,顾不得喘一口气,依然情急地大声喊道,“她被带到了宗殿,带到那个鬼地方去了!”

房间里的气氛在瞬间大变。

星飒和文晴川几乎同时醒悟过来靳楚南的话意味着什么,脑海里念头一转,他们几乎同时强出门去,站在门口的靳楚南几乎被他们协同一致的动作给冲倒了。

然而,身体该极度虚弱的星飒在奔出房门的一霎那,伤口竟被过于强烈的动作牵制,剧烈的疼痛立刻侵袭他的全身。

他一个趄列,居然栽倒在地。

“星飒!”

靳楚南震惊地看着跌倒在地面上的星飒,抢上前去扶起他。却看到他背部已然流出一大片血迹,显然是伤口崩裂。

星飒的面孔已经一片雪白,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文晴川,文晴川站在楼梯的中央,迟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快去救她——!!!”

几乎是毫不犹豫,星飒大喊出声,他的身体颤抖,伤口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

文晴川微怔一下,身体却早已经先于一是行动,飞快地冲下一层层楼梯,在楼梯的最后一层,宫延侍卫将要拦住他的时候,星飒的喊声已经传了过来:

“放他出去!”

宫延侍卫忙退开,放文晴川离开!

楼上,星飒支撑着摇晃的身体从地面上站起来,他看着冲出去的文晴川,只觉得胸口处一阵血气在疯狂地翻涌着,他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气势恢弘的宗殿,是完全的木质建筑。

星释王国王族的宗殿内共有十九个神龛,供奉着王族三十位君主和王后的牌位,殿前巨大的石铺平台显示出庄严肃穆的气氛。

左侧的功臣堂中安放着六十位王国开国功臣的牌位,右侧是保管着祭祀器皿的展示厅和祭祀时乐师待命或练习的乐宫厅。

这是经过重新修缮过的宗殿,十几年前,一场大火几乎毁了这个地方,而纵火的少年,却恰恰是王国的大王子星诺,目前被关押在海外,囚禁终生。

宗殿的门大开着,夜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动殿内黄色的垂幌,簌簌之声恍若某人悲伤的哭声。

石铺平台上,王太后稳稳地坐在金黄色的宫廷椅上,她的身边是默然的查总管,还有张尚仪,她的手中端着一个银色的盘子,上面摆放着一碗黑色的药汁和一把匕首。

玄栀林跪在平台台阶之下,默然无言。

良久。

王太后静静地抬眼看了看跪在下面的玄栀林,她的手指轻轻地捏紧,眸光里一片复杂的颜色。

仿佛是,曾经那惨烈的一幕,又在这里重演了。

十几年前,为了阻止星飒的母亲,先王妃说出对王室不利的话语,她赐给了那个女人一碗毒药,再昭告天下,王妃暴病而卒。

十几年后,她又坐在这里,面对的是——台阶下那个花瓣般美丽的女孩。

明天,难道她还要昭告天下,又一位王妃暴病而卒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能惹事的王妃。”

凝望着玄栀林,王太后淡淡地开口,声音中没有一丝感情,冰冷如雪,“不仅害了星飒,也害了文晴川,更害了你自己。”

玄栀林低头沉默。

“你应该清楚,从你选择用星飒威胁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不能让你任意妄为下去,”王太后看了一眼手指上的祖母绿戒指,眼神益发冰冷,“挑衅王室威严的人,都不会得到好下场!”

她一挥手,张尚仪端着银盘走到玄栀林的面前,俯下身来将盛满药汁的碗和匕首放在了玄栀林的面前。

很黑很浓的药汁,浓厚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地狱,银色的匕首,放置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片冷锐的光芒。

两种死亡的方式,由她自己选择。

玄栀林却微微一笑,她甚至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苦的药汁顺着她的喉咙滑下,竟然是一阵灼热的痛感。

王太后的眸光一动,显然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

啪——

已经空了的药碗落地,玄栀林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一种恍若被麻醉的疼痛瞬间侵袭了她的全身,她的世界,开始了剧烈的晃动。

这就是,面对死亡的感觉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药力发作得竟然如此的快,血色在玄栀林的面孔上一点点褪去,她软软地伏在地面上,竟再也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可是好像是有声音,有呼唤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在呼唤她。

在意识即将散尽的那一刻,玄栀林轻轻地转过头,她看到了文晴川的身影朝着他飞奔而来,他的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小七哥,你终于来接我了!

意识全部涣散了,在最后一刻,她轻轻地一笑,缓缓地闭上眼睛,冰冷的眼泪却从眼角滑落……

文晴川冲进宗殿的那一刻,正是玄栀林闭上眼睛那一瞬间。

他看着她闭上眼睛,而他的双腿就在刹那间完全僵硬了,脑海顿时一片空白,他直直地栽倒下去,在身体冰冷的地面撞击的瞬间。

伤痛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栀林————!”

玄栀林软软地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了呼吸,那绝美的容颜上,是死去的沉寂。

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栀林……”

文晴川无力地伸出手来,想要握住她还有余温的手,然而,他的手却被另外的一双手钳制住。

两名宫廷护卫从左右伸手,同时将文晴川钳制起来,并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文晴川却恍若未觉,他看着玄栀林瘫软在地面上的身体,泪水从茫然空洞的眼眸中滚落下来。

喉咙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扼住,他挣扎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那些仿佛是从自己的心里传出来的绝望呜咽声。

心被一种巨大的绝望啃噬着,那种痛苦完全穿透了他,一寸寸地割着他所有的神经,他的世界,从此是看不见的黑夜。

如果可以!

他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乃至生命来换取她的复活!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根本就没有如果,没有扭转时间的可能!

“你现在知道一味逼迫王室的后果了吧!”

高台之上,王太后的声音毫无感情波澜地传来,在文晴川的耳边散开了,“不要以为王室会受到你的胁迫交出玄栀林,王室就算是彻底覆灭,也不会做出这样辱没祖宗的事情,玄栀林的死,就是你一手促成的!是你害死了她!”

“……”

“我就是让玄栀林死在这个王宫里,也不会让她随你离开,”王太后泰然高坐,眼眸益发的冰冷,“不要怪我,文晴川,你要记住,是你自己亲手将玄栀林送入地狱中去的,这是你的因果报应。”

眼望着已然没有呼吸的玄栀林,文晴川任凭护卫钳制着他,一动也不动,他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恍若死去的静寂。

眼泪从他的眼眸中无意识地滚落下来。

仿佛他整个人都已经在那一刻死掉了,又化成了灰,随着冷冷的夜风,静静地……一点点地消散了。

王太后的话,句句又如毒箭,箭箭刺向他的心窝。

是你害死玄栀林!

是你亲手将玄栀林送入地狱的!这是你的因果报应!!

眼前忽然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他全部的意识在刹那间崩溃!

文晴川在倒下的那一刻,他脑海里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

让我就这样……死了吧!

宗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太后从椅子前站起身来,看着宫廷侍卫将文晴川带走,她的眼中忽然露出了一抹隐隐的不忍之色,但是那缕光芒很快地被她压制下去,剩下的只是一片冷光。

“叫夏笛过来……”

王太后看着伏在地面上早已经没有呼吸很久的玄栀林,转头对张尚仪说道:“让她把……”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宗殿的大门处,一个人立在那里,很高很瘦的身影,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了愤怒和悲恸。

王太后震惊地瞠大了眼眸。

星飒,他怎么会在王宫里?这个时候,他不应该还在医院吗?!

冷冷的夜风灌进了宗殿。

星飒几乎是步履踉跄着从殿外走进来,他缓缓地低头看着躺在石地上的玄栀林,嘴唇死死地抿紧,眼眸中的光芒已经转为狂乱的深紫色。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

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已经凝固了,他没有办法呼吸,每呼吸一下都是近乎于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的身后,靳楚南忽然仰起头来,紧接着用手指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鼻梁,仿佛这样就可以抑制住那些狂涌出来的泪水。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保护玄栀林……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她还带着淡淡温度的面颊,星飒俯身在她的面前,紧接着伸出手臂,将没有呼吸的玄栀林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地面上,是一个空了的药碗,和一把冰冷的匕首。

他的眼眸中是一片空茫,仿佛在那一刻,他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死掉了。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还要可怕的呢,还有什么,能像怀中女孩那样,让他用整个生命去眷恋和挚爱的呢。

“星飒——”

王太后缓缓地走下了高台,她看着星飒空茫的表情,声音竟然带着微微的颤抖,“星飒,你怎么在这里……”

“王子殿下——!”张尚仪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手指向了星飒的背部。

王太后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全身剧烈颤抖,原本高高在上的面容竟然在霎那间惊慌失措。

“星飒,你的伤口……”

冷冷的夜风里,星飒白衬衣的衣角随风轻晃。

那是很白很白的衬衫,就像是纯白的雪,明亮耀眼,然而,在白衬衫的后面,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在不断扩大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星飒背部的伤口已经全部崩裂开来,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来,浸红了纯白的衬衫。

“来人!”

王太后哗然厉声朝外喊着,“快把王子带走,医生,医生去了什么地方?!”

“何必……多此一举……”

星飒缓缓地抬起头,他抱着玄栀林,看着居高临下的王太后,眼神犀利冰冷,“我死了,不是更好!”

他抬起头,漠然地看着弯王太后。

雪白的面孔依然带着倨傲的光芒,他把玄栀林瘫软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玄栀林没有死去,她随时都会醒来一样。

他的眼中没有泪,疯狂地克制着心底翻搅的痛苦和绝望,他深紫色的眼眸中,一片空茫的愤恨。

那是十三年前那种绝望崩溃的感觉,恍若全世界都已经在霎那间死去了。

冰冷的大殿。

他和哥哥紧张地躲在金黄色长幌后面,看着母亲被强行喂下那一碗药汁,看着母亲瘫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着。

眼泪从他的眼中哗哗落下,他想要叫喊,却喊不出来,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哥哥拼死捂住了他的嘴唇,不让他出一点点声响。

知道王太后离开,所有人从大殿散去,哥哥终于带着他从后面跑出来,飞奔到母亲的旁边,哭倒在地。

那个时候。

还有着微弱呼吸的母亲看着他和哥哥,犹如紫色花瓣的眼眸中带着痛苦的泪水,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伸出手来轻抚着他的脸颊,眼泪成串滴落。

“……王太后陛下……要我们全家……死掉呢……你们的父亲已经死了……”

他痛苦地抽搐着,鲜红的血从她的口中涌出来,恍若那些决堤的泪水,“死了……也比较好呢,至少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至少能够……摆脱这种……让人绝望的生活……”

母亲的手,带着鲜红的血迹从他的脸颊上滑落。

那时,他除了大哭没有别的办法,不管不顾哥哥拼命地拽着自己,不管不顾王太后的人就要来了,他想要大哭,想要把妈妈从这个恐怖的地方带走。

“妈妈,我带你走——”

到最后。

他被哥哥硬拖着逃离大殿,因为王太后的人就要来了,因为不能让王太后知道他们看到所有的一切。

哥哥拉着他的手拼命地奔跑着,他泪流满面地回头去看,却只看到母亲纤瘦的身影躺在冰冷的大殿地面上。

他终还是没有带走母亲,因为那时候的他,太过幼小,无能为力!

母亲死得很惨,在剧毒的侵袭下抽搐着死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在最后一刻,脸上出现的那一抹笑容,却还是那样美丽温柔,惊心动魄。

死了,也比较好呢,至少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至少能够,摆脱这种,让人绝望的生活!

曾经残酷的一幕历历在目!

紧紧地将玄栀林抱在怀里,他终究还是没有保住她!

胸口一片窒息的疼痛!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星飒抬起头来凝望着王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十三年前,就是这个地方,我躲在长幌后,亲眼看着你赐死了我深爱的母亲;十三年后,还是在这个地方,你又赐死了我深爱的妻子,你这样做,就是想要置我于死地,是吗?”

王太后颤抖地看着他,心痛地望着那些鲜血从他的背部涌出来,那些血仿佛就是他的泪,只有恨。

“你让我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你让我的生活一片空白,只剩下高高在上的冰冷和寂寞,甚至连最后的希望都不给我留下!”

星飒的脸色煞白,绝望在他的心里疯狂地翻搅着,夜风呼呼作响威严的宗殿在他的眼中恍若地狱。

深入骨髓的痛苦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流遍他全身的每一角落。

“那好吧!”

他忽然轻轻地笑出来,紫眸一片冰冷,苍白的面孔却突然迸射出一片倾城绝世的华美,炫目得让人无法正视。

“尊敬的王太后陛下,既然您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那我就成全你!”

他的话音未落,右手已经探出,握住了那把一直躺在地面上的银光匕首,电光火石间,王太后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

大殿内的所有人都震惊地瞠大眼眸!

星飒竟然抓起匕首狠狠地朝着自己的胸口刺落!

“星飒————!!”

王太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身体已然从高台上冲下来,手奋力地向前探出,企图握住那把锋利的匕首。

她眼睁睁地看着冷锐的匕首向着星飒的胸口刺去,充满了一击就要贯穿整个心脏的绝情力量!

千钧一发!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倏地!

一只小手忽然用力握住了星飒持匕首的手臂,竭尽全力地向外拉扯,然而终究没有星飒的力量大,匕首仍然刺入星飒的胸口,但却因为哪一层阻力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只是稍微刺入了胸口少许。

血很快地流出来,星飒却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他极度震惊地看着那只握紧他手腕的苍白小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愕然低头朝自己的怀里看去。

玄栀林仍然躺在他怀里,她的眼眸中有着清澈的光,手却紧紧地握着星飒的手臂,紧张恐惧地看着星飒。

“你……疯了?”

星飒呆呆地看着玄栀林,全身在刹那间僵硬。

玄栀林眼眸孤清澄澈,药力还在她的身体里没有退去,她挣扎着从星飒的怀里坐起来,伸出苍白的双手去捂星飒刚刚刺出来的伤口,惊惶得不知如何是好。

“血,好多血,星飒,你不能再流血了……”

她蹙着眉头,用力地捂住他的胸口,紧张得不知所措。

靳楚南震惊地看着“死而复生”的玄栀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震惊的目光再次转向了高台上的查总管等人。

查总管回应了靳楚南的目光,低声说道:“王太后并没有拿真正的毒药给王妃殿下,王妃殿下刚刚服用的,只是可以造成‘假死’状态的西域曼陀罗。”

那一瞬,靳楚南已经明白了一切。

王太后只不过是用这种方法来警告文晴川,他一味与王室作对的后果是什么,玄栀林的命随时都会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失去!

用玄栀林的生死来威胁文晴川,迫使文晴川退兵,并借此达到再度控制文晴川的目的!

王太后做到了!

大殿的中央。

星飒呆呆地看着紧张地捂着自己胸口伤处的玄栀林,看着她那惊惶苍白的面容,幽紫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片温润的光芒。

喉咙处一阵哽咽,他沙哑着出声,“玄栀林……”

他猛地伸出手来按住了玄栀林放在自己胸口的双手,感受着那双手上温暖的温度,炽热的泪水竟然疯涌而下。

玄栀林茫然地抬头看星飒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那些泪水从他的眼眸中源源而来,栀林从来都没有看到他流过这样多的眼泪,那些眼泪顺着他英气苍白的面孔落下,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

“星飒……”

她的话音未落,已经跌入他的怀抱里,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很用力很用力,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里,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消失一样。

“玄栀林……”

泪水从他的眼中滴落,他紧紧地抱着玄栀林,声音哽咽沙哑,“玄栀林……玄栀林……玄栀林……”

他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紧拥着她不肯放松一分一毫。

那是一种从失去到再度拥有错杂在一起的极度痛苦与极度快乐,复杂的感情纠结缠绕,深入骨髓。

星飒竟泣不成声。

大殿里,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王太后看着星飒流出来的眼泪,看着他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表露出来,忽然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玄栀林置身于星飒的怀里,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那种温暖,通过他的体温一点点传递给她。

她可以感觉到他胸口剧烈的心跳,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梦的紧张心跳声!

她的心,就这样……一点点地安静下来了。

缓缓地垂下幽黑的眼睫毛,手指轻轻地捏紧,玄栀林默默地守在他的怀抱里,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

她似乎要注定对不起一个人了,因为命运的轨迹一旦被逆转,似乎就再也没有返回的可能性。

所以……

我对不起你,小七哥……

至少……只要我留在这里,你就会……好好地活着……

寂静的大殿里。

玄栀林忽然觉得脚下一轻,身体已然腾空而起,她惊愕地睁大眼睛,整个人都被星飒抱了起来。

“星飒……”

玄栀林看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面色苍白,惊恐地叫出声来,“快放下我,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然而。

星飒却缓慢地低下头,看着玄栀林惊愕的面容,轻轻地一笑,紫色的眼眸中竟是一片晶莹的光芒,晶莹若泪。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他竟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任凭那些眼泪冲刷着自己俊美的面庞,眼眸中竟然沉淀着一种颤抖的痛。

玄栀林呆住。

星飒抱着玄栀林走出大殿。

靳楚南朝一旁退了一步,默默地看着星飒抱着玄栀林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大殿里,所有的人都静寂无声地看着他们。

天已破晓。

天边出现了淡淡的青色,清冷的风吹拂着玄栀林长长的头发,她躺在星飒的臂弯里,全身竟是一种很温暖很温暖的感觉。

星飒抱着她走下了宗殿那高高的台阶,走上了曲曲折折的长廊,长廊里,沐浴着晨曦刚刚绽放的缅栀花灿烂犹如千阳。

长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边,菱形的海豚星座正在闪烁着最后的光芒,天空中的光芒一寸寸地照过来,将星飒和玄栀林笼罩其中。

“星飒……”

玄栀林抬起头仰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星飒,她的面色苍白,声音却带着一丝轻柔的感情,“你真的……爱我吗?”

星飒抱紧她,她乌黑的长发在他的手臂旁垂落,他尊贵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紫眸深邃如海,声音清晰低沉,宛如誓言:

“爱你,千千万万世!”

一个足可以让他们两个人刻骨铭心一辈子的誓言!

清透的光芒照射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

玄栀林微微一笑,然而,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却从长长的眼睫毛下滚落下来,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